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晚。
夜宵的摊位和店铺里的客人逐渐稀疏。
斑斓灯火也在不知不觉中，盏盏灭掉。
民居的窗子大多也都暗了下来，只余苏可和安朵的出租屋，仍有灯火顺缝洒出。
屋里，灯下，寂静无声。
四人紧盯着茶几上这张突然出现的照片，亦紧盯里面那名穿着深棕色夹克的男人。
各自脑海中闪过不同的思索，神色也不尽相同。
倒是拿出这张照片的人，显得一如平常，径自解释着关于这样东西的事。
“那天我透过谭大风是准备提前见见这个人的，但是就像我和苏可说的那样，提前去了，结果看到了这样一幕。我这人有随手记录的习惯，就拍了下来。本来打算绕过去再看看这人是谁，却在中途接到了谭大风的电话，告知我更改时间。等我再一转眼，张豹和这个人都不见了，谭大风的电话也没人接。所以那天下午我一直在尝试联系谭大风。再然后——”
“再然后，就是从新闻里，得知张豹的死讯。”
何肖羽点头，关于那夜的事，已不需再多说。
“也就是说，以你的视角，并不能确认这人是否是真凶……”苏可偏头，换个角度看着照片上的棕夹克背影，“不过这里只有你见过这人，你对这个人有什么看法？”
“不出意外，这个人应该是张豹认识的人，不然以张豹那段时间的紧张氛围，是不可能就这么跟着这个人走的。其次，”他看向照片上另一边的张豹，“张豹并不害怕这个人，脸上表情有些茫然。我想，男人的出现，应该出乎了张豹意料。”
“你也算是会令张豹意料的人吧。”
楚辞适时加了一句，盯着何肖羽的眼神依然犀利。
何肖羽抬眸回看了楚辞一眼，嗤笑半声，倒也认同了他的话。
“这么说，确实。和你一样，让他意想不到。”
楚辞没想到眼前这个人回呛得这么快。
但正如何肖羽所说，对于张豹，也就是猎哥来说，他，还有许航，乃至江明，似乎都还只是六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小子。再加上楚辞本身也没所谓的不在场证明。如果真要凭这些指责何肖羽，也等同把自己也装入嫌疑人的框子。
楚辞不禁有些气闷，略微收敛气息，但他还是没放松警惕。
终究事事不同，做这些的人也不一定是同一人。
在此事里他嫌疑不高，不代表他就什么也没做。
只是警惕归警惕，就眼下而言，他也很想还原真相，便没再揪着这点不放。
话锋一转，指尖儿点压在照片上，遮住了众人视线，也遮住了深想的思路。
“可是这事又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关联？”楚辞一针见血，目光更深，“该不会想说，这些，包括发生在海滩边上的命案，都和六年前，和你抓着江明调查的事情有关吧？”顿顿，“还是说，这是你打算利用别人调查自己事的另外托词？和六年前一样。”
何肖羽自然明白楚辞身上的敌意不会因为这几句话就消解。更何况楚辞是法律人，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只有说开才行。反正也没想隐瞒，索性向安朵要来一张纸和一支笔。
“有没有关联，你自己判断。”
他坐在茶几旁，三下两下就画出了一张关联图。
苏可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在何肖羽家里看到的那张线索图。
煤气爆炸事故、高军、丁学林……随着几个名字一一列出，屋内的人脸色再次有所变化。
但是很快，苏可也有了细微变化，不知不觉也同周围人一起地盯起那张纸。
这是苏可看过的图，但又不全是。
里面明显多了几条之前没有的关联线。
丁学林，连上了邓晓芸，又连上了猎哥，转了一大圈，和江明相连。
最后的最后，线条停在了苏可的名字上，并被着重画了几个圈。
猛点了一个落笔点，何肖羽扔开圆珠笔，仰身靠在沙发背上，示意让其他人看。
周围人早就跟随着他的笔画将全图收入眼底。
安朵第一个蹿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这几个人不是……”她看过其他编辑写的稿子，“这不是煤气爆炸事故的受难者吗？咋会和可可有关？”
“关于这个……”
苏可插了句嘴，简明扼要地将自己从何肖羽那里听来的东西描述出来。
安朵惊得目瞪口呆。
楚辞却好像早就知晓一些事，只平静听着，又用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何肖羽。
何肖羽并没闪躲，迎着楚辞的目光，也同样安静等待着苏可完成解释。
然而苏可并没给他们消化的时间，说完“前提”后，迫不及待追问起何肖羽。
“但是何老师，你刚才可没和我说，这丁学林和张豹有什么关联？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才同你说了六年前我在和江明调查高军，但在发生那件事后，以及江明离世后，我才察觉这事要远比之前预想的复杂。”
苏可蹙眉，想问“那件事”所指。
何肖羽主动解释：“就是江明被猎哥绑架的事。”他笑看着面前两人，尤其是楚辞，“不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从江明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很不对劲？”
楚辞紧紧拢起眉，放在身侧的手无形中攥成了拳头。
在他看来，何肖羽是明知故问。
那段时间，他正与江明决裂，几乎是故意忽略了所有有关江明的情况。
即便察觉到江明有点不对，也因拗不过面子，不曾去问过一句，甚至一度还孤立过江明。
所以何肖羽的那个眼神，就像是对他的一种嘲讽。
嘲讽质疑他如今站在“保护者”立场上的资格。
致使他不管多么恼怒，也无法做出任何反驳，只能就这样沉默着，一言不发。
最后还是苏可接下了何肖羽的问题。
“那次之后，江明确实时常心不在焉。他……好像很着急，又好像很担忧，夹在什么无解的问题里……但是不论怎么问，他都不说。”苏可回忆着，落了最后一个锤，“他在害怕什么，同时也在顾虑什么。”
何肖羽略点头，无声向下拉了下帽檐，重新将眼睛藏在阴影里。
“虽然不全面，但也差不多。所以我想，江明应该是在被绑架的时候，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又深吐了口气，才将帽檐又推回，重新看向在场几人。
楚辞再次地蹙动眉心。
苏可亦是微微启唇，又悄然抿住。
“所以江明发生事故的原因，可能和他在隐瞒的事有关？是张豹吗？可张豹明明也被杀了……”
苏可不断在脑袋里回想着有关江明的一切，但因为之前从未将这些东西联系起来，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她比在何肖羽家听到那些时更为混乱。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意识到什么，重新抬头看向何肖羽。
“所以你是认为，也许我家就是被这个秘密的关联者盯上的，这人误以为江明同我这个亲妹妹说过什么，于是迫不及待来找蛛丝马迹？而猎哥……张豹，前段时间在躲的人或许也是这个人？他和我一样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
“不排除这个可能。”何肖羽淡淡说道，“确实可能是同一人所为。”
苏可眉心逐渐舒展，又迅速拢回，似乎没办法在脑海中找出有嫌疑的对象。
这时，沉默良久的楚辞再次出声。
“看你的样子，之前是没告诉苏可对吧，为什么突然又说了？还当着我的面儿。”
苏可的注意被拽回，也随着楚辞目光看向何肖羽。
何肖羽瞥了眼桌上的照片，目光划过苏可，后停在楚辞身上。
“你不是最擅长做护花使者？我不指望你去做些什么，至少确保她的安全。你对江明也有诸多遗憾不是吗？”语气满是戏谑。
何肖羽的口吻外加那声“遗憾”，精准扎进了楚辞心里。
这就像一只酝酿多年的火药桶，哪怕小小一簇火苗，也能让它立刻爆炸。
只见楚辞突然起身，一手狠狠抓起何肖羽的领子，压抑着恼火说道：“我确实对江明有愧，但是这句话，独独轮不到你来说！”他又把何肖羽往前拽了半步，眼神更利，“如果你想让我对你说的那些做什么评价，我只有一句忠告……现在、立刻、马上把这张照片，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交给警方！！不要再把苏可卷进危险！！”
何肖羽表情依然淡漠：“从过去到现在，不管煤气爆炸事故，还是江明坠楼，抑或是五金店老板的死，无一不是事故。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说明那些案子值得被翻。你不是实习律师吗？应该最清楚这点。”
“那就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们，如果真有疑点，他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你是觉得……他们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吗？”何肖羽回想着刚刚与刘队简短的相处，答得意味深长，一转，反手握住楚辞揪他衣服的手腕，“不过就算他们真的不会坐视不理，我也有我的理由，必须在警方找到答案前，先一步知道真相。”
“理由？”楚辞也嗤笑一声，“什么理由？”
何肖羽稍稍仰头：“没必要把这些事，告诉一个并不真心想知道的人。”顿顿，嘲讽道，“终归，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更好撇清自己。就像过去，你二话不说就瞥开江明一样。就像现在，也只是嘴上说着对江明愧疚，实际半点麻烦不想沾。”
楚辞再次被何肖羽激怒。
他抓着他的手几乎泛了白，屋中的气氛也在一瞬间紧绷起来！
苏可和安朵见状，也觉出不好，想要快速拉开两人。
但是这一次，楚辞却自己松开了。
他定定站在何肖羽的面前。眼睛里弥漫着数不尽的悲哀与愤怒，其中又夹杂着几分痛苦与懊悔：“你又知道我什么？你又了解我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咬碎了牙。
何肖羽抻直衣衫，淡漠地回望楚辞。
“同样的，你也并不了解我，那我为什么要去了解你知道你？”
“许航……！”楚辞露出犬齿，身子都气得微微发抖。
何肖羽也一改笑容，眼睛里霎时逼出一丝凛冽，像是涂上了层深不见底的黑暗，意图吞噬眼前所有的灵魂。
这样的表情连楚辞也忌惮三分，但他又绝不示弱，反而愈发向前。
这一次真的，一触即发！
“够了你们两个！！”
苏可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直接闯到两人中间，以粗暴的方式一左一右将他们推开！
楚辞与何肖羽毫无准备，几乎同时跌坐回沙发。
安朵亦被苏可这突然的气势吓了一跳。
记忆里，苏可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晃过神来，连忙跟随。
“君子动手不动口，不、不对，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们……你们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说着，小心翼翼窥伺苏可的表情。
苏可依然用着几近暴戾的目光盯着两人。
楚辞和何肖羽这才多少收了点戾气，双双转过头，仿佛两个做错事被斥责的孩子。
见状，苏可这才缓和怒气，用一个问题，再次将他们的注意拽回事情本身。
“何老师，你刚刚说，潜入我家的人，和谋害张豹的人，可能是同一个。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六年前不做？而且我家不光只有我，还有我爸妈。我没听我继父说过我妈和我有同样遭遇……所以我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个人偏偏盯上的是我？”
何肖羽道：“大概是因为，你一直在追查张豹。”
“可我追查张豹不是一年两年了。”苏可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和那个叫丁学林的人有关？”又进一步地说，“是和丁学林‘死而复生’的事件有关？”
何肖羽深望着苏可，眼睛里流动着几分异样的躁动。
半晌，一切归于平静。
“有这个可能，终究时间点很巧，事情也很蹊跷。”何肖羽看向凌乱的屋子，“不过这个‘小贼’不止来过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急躁，所以我猜，对方可能在短时间内受到了某种特殊威胁，有人逼近了他的底线。”目光收回，又陷入深思，“说起来，在我自己调查期间，能感觉到也有人同时在追查这些事。”
“你是说，不光我们在查，还有别人对过去的事故感兴趣？”
苏可感到意外，终归这是六年前的老案，即便现在有了一个受害者“死而复生”的传闻，如果不是长长久久地跟进，怎么会突然联想到其他的琐碎事故？
一时间，屋里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每个人都在思索着刚刚的那番对话。
但是这件事波及很广，如果真有对此抱有疑虑继而调查的人，不足为奇，却也无从寻找。
只能姑且认为，不管谁在调查，都是为了还原真相，怎么也不该是敌人。
短暂的沉默后，何肖羽长而缓地吐出口气。
“你们想问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接下来我仍然会去调查这些事，但是我的能力有限，保护不了所有人，所以我希望你们可以正视事情的严重性，不要扯我后腿。”何肖羽眯起眼睛，一字一句，“这一次，不再是过家家。”
说完，他便站起身，抓回桌上的包和摄像头，看向苏可与楚辞。
“我想接下来，你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这个外人，就不在这里给你们添堵了。我也有其他事要做，就不多待了。”
他一眼瞄过楚辞，显然，这么快离开，也是不想再在苏可面前和这个人起冲突。
索性大家都冷静冷静，反之该说的他也说完了。
楚辞也看了何肖羽一眼，深深地一眼，却又好像仍陷在方才何肖羽说的话里。
苏可亦是有些没反应过来，跟着朝何肖羽身边挪了半步，她启唇，想说什么，又看了一眼楚辞，不由忍下，但还是追了半步：“何老师，我送你。”
她的语调并非询问与客套，字字用力，俨然是还有话想要同何肖羽单说。
何肖羽体会得到，“嗯”了一声，径直推门离开。
苏可连忙跟了出去，见何肖羽坐回了车里，也一溜烟儿地坐到副驾驶。
何肖羽没启动汽车，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默默等待着苏可开口。
苏可亦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问出第一个问题：“所以，何肖羽，这是不是可以代表……之前在你家，你说的那些话，想要赶走我的话，说对江明毫无感情的话……都是因为怕我卷入危险才说的？”
何肖羽抿唇，半晌，妥协，淡出几个字：“一部分，是。”
苏可眼神稍稍亮了些许：“……那秦大伟……是不是……”
“是我收拾的。”何肖羽这回答得干脆，冷笑一声，拧钥匙发动汽车，拨开暖气，“我在得知你家进人后，觉得可能被人盯上了，就想着来检查一下。结果却发现那个姓秦的在你家外面，拿着摄像头满处寻摸。不见得是罪魁祸首，但也不是什么好人，捎带手就把他处理了。”
何肖羽像在讲一则无关痛痒的消化。
苏可想到秦大伟身上那片石膏，不难想象那夜的惨状。
苏可不自觉从旁看向何肖羽的侧脸。
何肖羽这个人，惯常嬉皮笑脸，她怎么也没办法想象他真的动手打人的样子。可如果是曾和哥哥江明一起对抗猎哥的许航的话，就合理得多。
苏可终于找到了一点何肖羽就是许航的实感，心脏不由得多跳了两下。连忙收回目光，继续问道：“可我如果没记错，秦大伟受伤的日子，就是我在你家吃面的那天……所以，你是在我睡着了之后，又出去了？”
何肖羽不答，等同默认。
苏可不禁羞怒：“该不会，你在我吃的东西里……”
何肖羽失笑打断：“别太离谱。这又不是武侠剧，没有蒙汗药。”他斜了苏可半个目光，“你自己睡得很死，我叫了几声都反应。”
所以，在她睡得很死的时候，何肖羽去盯她的脸了。
安朵说过，她的睡脸不怎么好看。
苏可觉得脸上的温度更高了，说不好是恼火，还是羞愧。半晌又调回心态，再次问道：“那……你刚刚说，一部分是怕我遇到危险。那另一部分呢？”
她略看向何肖羽，想要捕捉他每一句话下的细微情绪。
何肖羽眼里似乎痛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毫无波澜的样子。
他转而虚望外面，就像在透过挡风玻璃，望着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
苏可有些着急了，索性侧过身看着何肖羽。
“何肖羽，你就直说吧。你……其实和楚辞哥一样，因为觉得，当初我哥出事的时候，你们因为闹了点矛盾，所以有遗憾，有愧疚，我说得对吗？”
何肖羽依然不答。
苏可的心中愈发焦灼，甚至还添了几分自暴自弃。
气什么，气果然这个人这六年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在他眼里，她也只是“江明的妹妹”而已！
当然，这样的想法，苏可如何也说不出来。
但另一面，苏可又觉得庆幸，如果只是因为遗憾，那她并没有要与他划清界限的理由。
他仍然可以是伙伴、朋友，依然可以分享一些彼此之间的事。
一切都是何肖羽自己钻牛角尖无法释怀而已。
谁知偏在这时，何肖羽开口了。
“我们不一样。我和楚辞，不一样。”
何肖羽扭头看向旁座的苏可，眼睛里添上了某种异常的情绪。
这种情绪仿佛一片污浊的墨，一点点吞回她的目光。
危险的，充满攻击性。
苏可的心突然提得很高，人类提防危险的本能，使她全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