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晚上十二点左右，入室的初步调查基本完成。
两名民警同志带着录音机和秦大伟暂且返回。
刘队和搭档则因为其他案件的事，又留下多问了几个问题。主要与张豹相关，比如这几年是否见过，比如他之前和江明的一些相识细节。除此之外，还像熟人一样，关怀了下近几年苏可的生活情况，包括父母、包括她。
虽然这样的问题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但是苏可出于职业关系，还是嗅出一些异样。
比如苏可会下意识觉得，比起张豹的事，后者——也就是她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知道的。尤其是关于她父亲母亲当年的生活，包括经营上的，还有是否有提起过一些关于某某地产项目、某某钱庄，或者是否听他们聊过当时闹得满城风雨的铭锋诈骗案之类的社会议题。
然而，那时的苏可不过才刚上高一，原本就是对家里和社会上的事不咋关心的年纪，再加上即便父母真的探讨过这类事，大概率也不会和她一个小娃子说得太多。所以对于那时的她而言，记忆最深刻的，对她震动最大的，也只有江明被人绑架这一件事。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猎哥，张豹，一直是她锁定的最首要的人物。
但是张豹的死，还有何肖羽的话，却颠覆了这一切。
苏可直到今天才真正意识到，前一个六年，她显然是陷入了某种信息盲区。
关于江明的事，她知道得真是太少了。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她也试图从刘队那里套出一些关于张豹的，以及关于江明的事，并旁敲侧击地试探六年前那场煤气爆炸事故是否有人为可能的情形。
然而，不论苏可怎么问，刘队总会用一句讳莫如深的话搪塞她。
“目前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个猜测，小姑娘，不用想得太多。如果真有，警方一定会找到真相。”
最终姜还是老的辣，刘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苏可却一无所获。
之后，刘队便被一通紧急电话叫走了。
苏可无意间从零星的余音中，听到是关于一件“女性尸骨”的案子。
那时刘队神色变得很快，所以没再多坐，说了几句客套话就离开了。
就是临走时，刘队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屋子里的人。
包括楚辞，也包括不得已留在这里的何肖羽。
最后的最后，才将目光锁回苏可，叮嘱下最后一句话。
“小姑娘，好好保护自己，平时锁好门，不要随便相信别人。最近外面很不安全，尤其是女孩子。”
“这事不是老生常谈了？女孩子什么时候安全过。”苏可苦笑，“而且近来不光女生，男生也不安全不是吗？”所指的自然是刚刚死于海滩的张豹。
刘队没再打哈哈，定声跟了一句：“现在不一样，这里不一样，原因也不一样。”顿顿，“总之，保护好自己。”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后，刘队又看了一眼何肖羽，眼中凝着一丝犀利，随后便带着人走了。
苏可许久没缓过神，总觉得刘队的话里有话。
正思索着，却觉周身一阵发冷。
她下意识回头，看到楚辞不知何时已经将目光锁回了何肖羽身上。
压抑了许久的攻击性，几乎在一瞬间发泄出来。
“这就是你带给她的？这就是你想要的？！”
楚辞这句话就像是嘶吼出来，只手指着凌乱的屋子，半张脸都在细微颤抖。
“你还想带走几条人命！还嫌一个江明不够吗！！”
苏可看这又是一触即发的气氛，连忙递了个眼色给安朵，两人一左一右拦在两人前面。
“傻狍子，你这是干吗！大半夜的，别人不睡觉了啊！”
安朵也不知道咋劝，只能搬出这个万能的理由。
苏可则紧抓着何肖羽的手臂，绷着神经。
“何老师，很抱歉今天把你卷进来，我家被盗和你的事无关。谢谢你后面跟着送我回来，你赶紧走吧！”
苏可也顾不得之前自己和何肖羽的恩怨，眼下她只怕真要是擦枪走火，恐怕就没法收拾了。尤其经过了在何肖羽家那一遭，何肖羽的心情大概也差到了极点。
然而何肖羽的脸色固然不好，反应却比想象冷静许多。
他静静凝视着快要爆发的楚辞，环视四周，又看向紧绷着神经的苏可。
他深望了她一会儿，出神地思索着什么，然后用着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话语回应着。
“或许你说得对。”
何肖羽垂着眼眸，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
谁也猜不透这话背后是一种怎么样的情感。
楚辞也因这一句话愣怔了片刻，这样的答案，这样的语调，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相反。所以他狐疑，戒备，而后也沉下声音。
“你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何肖羽的身上，苏可也忍不住转身瞧着这个人。
他沉默半晌，食指骨节将帽子将帽檐稍稍向上顶了些许。
灰海一般沉冷的眼睛渐渐显露。
“事情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的齿中无形用了点力，如同野兽的威慑，转身推门便朝外走去。
这怎么也不像道别离开的架势。
苏可心中忐忑，递了个眼神给安朵，示意她安抚下楚辞，随即也推门追了出去。
这时候的小街已经没有多少人，只有烧烤摊子里还留着些追补夜宵的男男女女。
苏可穿梭在零丁来往的人中，一眼就锁定了正朝捷达车走去的何肖羽。
“何肖羽……”苏可顿了下，又再次加快步子追去，便在他打开车门的刹那又拉住了边缘，“你先别走！我们再找个其他的地方，我还有一些事想问你，关于秦大伟——”
何肖羽没理会苏可，仅将目光落在苏可夹在门框中的手，略略蹙眉，似是不喜欢苏可用这么粗暴和危险的方式去拦截，但他并没多说，反将门又拉开了不少。
苏可以为他打算强行进车，又再次伸手。
却见何肖羽只是弯下腰，单膝撑在驾驶座上，在后座下方摸了一阵，拽出一只黑色的旅行包。
里面叮叮作响，似乎有什么零散的东西来回碰撞。
何肖羽只手抓着包，另一只手稍稍用力，便将挡门的苏可拉到自己身后。
随后关门、锁门，一气呵成。
苏可便看得有点迷糊了。
原来何肖羽刚才不是要走，而是来拿东西的？
她不由看向何肖羽手上的包，猜测着里面是什么。
何肖羽的声音同时落了下来：“有什么回去再问吧，我会解答你的。”
说完，又干脆利索地扭头折回苏可的出租屋。
街边路灯悄然掠过何肖羽的脸，终于有那么一瞬，完全映出了他的眸。
苏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肃杀的表情，一双眼睛，透着海底的冰冷和犀利。
这是不带感情的眸子，还带着某种令人心生寒意的可怖。
曾几何时，安朵无意间的形容闯入脑海。
——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何肖羽的样子吗？
是……许航真实的样子吗？
苏可不置可否，但也不在乎事实如何，她预感到某种刻印在黑暗里的东西要渐渐浮出水面。于是咬住下唇，也加快步子追了回去。
不一会儿，便跟着何肖羽前后脚重新回到了屋中。
楚辞好不容易放缓的表情，几乎一瞬就凌厉起来，他盯着何肖羽，戒备着他。
安朵也下意识又攥住楚辞的衣袖，实在怕两人再有什么冲突。
然而何肖羽就像根本看不见两人，也不在乎两人，径自走到茶几前，将上面的东西拢到一侧，然后拉开包。
“划拉”一声，一些监视用的摄像头便掉落下来。
它们挨个砸在玻璃上，弹开，又静止，轻快地像几只小小精灵。
然而却让看到它们的人毛骨悚然。
就连刚追进门的苏可也立时驻足。
她瞪大双眼盯着桌面上的东西，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又抬头看着何肖羽。
何肖羽冷冷地解释道：“这是之前，装在你家门口的东西，有人一直在试图监视你们……”他似乎又觉得说得不准确，扭回身看向自己身后的苏可，更正，“监视你。”
短短的，如同说明一样的话语，一瞬间便在屋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什么……”楚辞也满脸不可置信，便也跟着何肖羽一起看向苏可。
苏可则是死死盯着桌上的那些东西。
皱眉又舒展，舒展又皱眉，似乎一时难以消化这个消息。
但是她的表情，显然要比旁边的安朵冷静许多。
在一阵震惊过后，她的眸子也黯淡下来。
缓步朝着前面走去，只手拿起被拆卸的摄像头，反复在手中转转，然后攥紧，回望何肖羽。
“你是怎么知道的？它们又为什么在你手上？”
何肖羽迎着苏可的眼睛：“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苏可语塞，再次瞧向手上的东西，似笑非笑，到后面甚至觉得无语。
半晌，她有些虚软地说着：“我只是有猜测，因为这段时间，我偶尔就会觉得有人跟着我，或者从什么地方看着我，我还一度以为是、是我的错觉，是我的疑心太重。但是没想到，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她再次看向四周，“所以我家出现这种情况，果然不是普通的被盗对吗？”
苏可的呼吸略略带着急促，指尖儿一阵无力，东西掉落回去。
她耷拉着脑袋，颓废地站了好一会儿，又探究般地看向何肖羽。
“难道这才是你……接近我的原因？”
是关心、顾虑，还是将她当做……捕捉真相的诱饵？
苏可拿不准，不同的理由，有着截然不同的结果。
她看着何肖羽的眼神变了又变，思绪绞成一团。
然何肖羽只是不经意掠过她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到楚辞身上。
“我知道你不愿看到我，但沙漏已经翻转，有些事是躲不过去的，必须得尽快找到藏在背后的人。你也不想看到苏可受伤对吗？”
何肖羽盯着楚辞的眼睛。
楚辞轻微抽动着半边脸颊，显然在用这样的方式，认同他说的其中一部分内容。
他厌恶他，甚至恨他。
但同时，他的目光又落在茶几上的几个摄像头上、轻轻捏起一个，指尖用力到泛白。
“你知道是谁做的？”
何肖羽没说话，又从怀中掏出一张洗好的照片，默默将其压在桌面上。
当两指缓慢拿开时，两个模糊虚晃的人影映在了众人的眼睛里。
“这是什么人？”楚辞看着照片，觉得又几分眼熟，却辨认不出。
苏可的睫毛迅速动了下，蹲身，紧紧盯着那照片，脸色渐渐从苍白，又变成绯红。
齿间很轻地，飘出几个字。
“这是……张豹……”
看日期，正是张豹死的那天。
于是乎，所有人的神色都变了，同时看向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只有背影的、模糊的人。
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词汇悄无声息地落在每个人的脑海。
杀人，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