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苏编辑。”他朝她四周扫了眼,“阿姨和楚辞呢?”
“我爸陪着我妈呢,楚辞哥被同事叫走了。”
“同事”,显然,楚辞已经向苏可坦白了隐瞒身份的事。
何肖羽了然,扬唇,却笑不达眼底:“今天真是发生了很多事,阿姨受了不少惊吓,你晚上得多陪陪她,让她好好休息。”顿顿,又补充了一句,“你也是。”
何肖羽似乎急着要走,步子才刚挪,苏可便捏住了他外套一角。
何肖羽不解地回眸看向苏可。
苏可则一步退到何肖羽面前,直直凝视何肖羽双眼。
“何老师,我爸会送我们回家,所以,和我单独聊聊,可以吗?”
何肖羽眼波微动,望入苏可的眼底。她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虽然何肖羽和刘桥周旋一天,真的脑子有点发僵,但面对这样的苏可,他无法置之不理。最终,轻点了下头,只回一个字“好”。
约莫半个小时后,手续办得差不多了。
就像之前安排的,江维栋开车先带王美珍回家,苏可则钻进何肖羽的车里同他一路。
两人也不知该去哪里,要谈多久。何肖羽索性简单买了点晚饭,带着苏可来到海边。
他们坐在车里,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海,各自吃着有点放凉的汉堡。
“今天真的和做梦一样。”苏可咀嚼着,主动打开话匣,“我还没谢谢你,今天关键时刻,如果不是你抓着我,我和我妈可能都没了。何老师,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她对着何肖羽笑了下,眼神真诚。
“那种情况,谁都会那么做,包括楚辞。”何肖羽不以为意,将窗户打开一条缝,吹着海风,又看向苏可,“倒是你,今天生死一线,真的没事吗?”
“确实有点后怕,现在想起来,身体还会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大概很长的一段时间,或者这辈子,我都会恐高了。”苏可调侃自己,苦涩笑着,“那你呢?也经历了不少,但……何老师终究是身经百战,应该不像我这么脆弱。”
何肖羽忽然接了一句,“不好,我很不好。”
苏可愕然,扭头看向何肖羽。
他看着窗外,表情明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是刚才说话的口吻,却微微带着颤。苏可想了下,倒也很快明了:“是因为江明吗?怕他的妹妹也落得和他一样坠楼身亡的下场?”
何肖羽像是被这几个字扎在了心尖儿,迅速转头,眼底竟浮现出些许怒意。
苏可悄然攥紧衣角,干涩的唇中挤出几个字:“何老师,今天在和我母亲聊过后,我才知道,原来我母亲这六年,一直在遭受苏汝山的精神迫害……他没有用暴力,却用无视她声音的方式,摧毁她的精神,让她感到无助,没有安全感,并且变得易怒敏感。上次何老师,你和我说‘理所当然’这个话题时,我隐约有感,但终究还是没敢往这里想……因为这一些看起来很虚幻,很难用客观事实来求证。”
“是啊,诸如这样的伤害,都是隐形的,明明破坏性不亚于热暴力。而且它最残酷的一点是,它很容易让受害者变得精神不稳定,让他们看起来像是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在当今社会,以‘情绪稳定’作为衡量优秀品质的时代,那些平静述说问题的加害者,更容易获得人们的同情。所以就使得加害者与被害者角色互换。可但凡仔细想想,还是能看出些端倪。比如,如果真是相爱的人,一方都已经崩溃哭泣成那样了,如果另一方真是一个有心人,又怎么能冷静到那种程度?无非是一种情况,这个人正冷静的,旁观的,欣赏自己的杰作。”
苏可又攥紧了指尖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肖羽不想让话题变得太过凝重,随性地又咬了口汉堡,说道:“不过既然苏汝山已经死了,阿姨已经自由了,后期如果进行合适的心理治疗,应该会有所好转。问题是……”他看了眼苏可,“通常,这种冷暴力伤害,就像中毒,是会转移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去进行一次疗愈,兴许对你会有帮助。”
苏可睫毛动了动:“我?你是说,我妈的这种情况,也会转移到我身上?”
“不排除这种可能,因为有时候,受害者会习得加害者的手段,并会不自觉地用在别人身上……魔鬼,会制造魔鬼。”
何肖羽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愈发深远。
苏可从旁听着,嘴唇不由抿紧。她确实不能反驳何肖羽的话。
这么多年,她在母亲那里经历了什么,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苏汝山贬低母亲,冷落母亲,母亲便会不由自主地也贬低着她这个女儿,忽视这个女儿,仿佛有一种本能的东西,促使这个母亲把女儿也拽下深渊。也似乎只有这一种办法,可以纾解她心里无法排解的痛苦。
当然,心理咨询师,还有身边人,是不会同母亲说这一点的。
她的母亲经受不起这样的事实。
但现在,何肖羽却把这个“隐秘”的影响,告诉了她这个当事人。
苏可心情很复杂,指尖儿转转衣角:“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兴许自己都没注意到,我的性格确实和过去有些不一样,思维方式也在发生转变。现在的我,很难再去信任一个人,哪怕是安朵这样相识很久的朋友,我也很难掏心掏肺地和她讲我自己的事。就好像我很害怕别人来审视我的人生,审视我的举动。而我也很害怕被母亲厌弃抛弃,每当母亲在用着阴阳怪气的方式同我说话时,我心里就会莫名烦躁,有那么几次,真的想掀桌子,狠狠爆发出来。就像……”
“就像戴女士和她的女儿一样。”何肖羽补充。
“对,戴女士。”苏可有些不自在地换了只手捏着汉堡,“还真是有点讽刺。深陷泥沼的人,却还在试图拯救别人。”
何肖羽看着苏可,卷了下指尖儿,最终还是没忍住伸出手覆在她的头上。
“哪怕深陷泥沼,却还想着救赎别人,苏可,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苏可睫毛微动,温热的掌心将一股暖意渗入她的发间。让她无比安心。
由是酝酿已久的问题,终于还是在这一安抚中,被顶到了嗓口。
“小航哥。”苏可难得唤他这个名字。
何肖羽手上动作微顿,有些意外地瞧着苏可,旧时的称谓让他回忆起了许多当年与苏可相识的点点滴滴,但它陌生又熟悉,仿佛那些都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
但是后一秒,所有的怀念都被苏可的后一句话一扫而空。
苏可轻轻抓着何肖羽的手,抬眸,从指缝里对上他的目光。
“小航哥。”她再次唤了一句,“你是从哪里了解的这些?当年你明明只是和楚辞一样在和我哥闹别扭而已,为什么会因为这种‘遗憾’,能对我哥愧疚到不惜葬送自己的人生?”
何肖羽脸色微凝,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被苏可更紧地抓住。
她不许他逃离,一字一句:“小航哥,六年前,你到底对我哥做过什么?”
一霎,何肖羽的神情僵在那里,望着苏可的眼睛里隐隐浮动着一丝痛苦。
苏可宁可何肖羽像过去一样,出言嘲讽,或者说点别的。
她的心里泛出一丝丝抽痛,她就像想逼他反驳一样,再次问道:“小航哥,六年前,你到底对我哥做了什么?”她无声吞咽了下唾液,艰难地重复着,“你对他,到底做了什么?”
何肖羽抽回手,别开目光,逃避了苏可的质问。
可他也并没说一些其他的敷衍苏可,他只是沉默,长久地沉默。
在这无声的死寂中,苏可无声叹了口气。
她果然无法轻易得到答案。
但或许是她逼得太紧了,再怎么说,身边这个人,今天刚刚救过她和她母亲的命。
还是来日方长。
苏可便自己转移了话题:“如果你不想回答,就说点别的。”她努力恢复轻快,“今天和刘队聊了这么久,苏汝山的事是不是不一般?”
苏可的话,仿若一根救命稻草,让何肖羽有了一瞬的喘息机会。
他惯性般地回答着她的话:“苏汝山确实是杀死张豹的凶手,但却不是当年那几起事故的策划人。那个人,有可能和潜入你家的是同一个人。刘队想让我之后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所以说,这件事里还有一个凶手,对吗?”
“嗯。不光如此,这个人,可能还关系到近期的一起连环凶案。”
苏可蹙眉,呼吸停滞半晌,又继续问:“那现在这个人有眉目吗?”
“只知道他一直用匿名与很多人接触过,煤气爆炸,五金店,苏汝山的事,还有……江明的事。可能都与这个人有关。”
苏可睫毛蓦地抬起,有一瞬,讶异看向何肖羽。
又是几秒后,慢慢又拉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
“你说的这几件案子,全是事故,这个人……很擅长伪造情境,如果……”
苏可喃喃分析,脑子已经一团乱。
何肖羽清冷的声音,突然截断了苏可的思绪。
“刚才,你想得没错,我曾经恶意摧毁过江明,而且不是在吵架的时候。以前我和你说过,我从见他的第一面就很讨厌他。不是骗你的。”他徐徐转头看向苏可,字字艰难地继续说着,“我是因为想摧毁他,才靠近他。用我所告诉你的,所有方式,‘谋杀’了他。”
苏可声音戛然而止,她扭过头回望何肖羽,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她的眼里开始蔓延出恼火、悲伤,还有无数的困惑,但又因着来时,就已经有所猜测,她并没感到盛怒,而是深深体会到了某种从空中坠落的绝望感。
她垮下肩,低垂着头,双唇不断翕动。
她没想到,何肖羽真的说出了口,还如此清晰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淡淡的声音从她口中流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江明,又为什么要向我坦白,你明明可以不说的,不是吗?”
“向你坦白,是因为我不想再对你说谎。而这么对江明……是因为我曾恨过他。”他苦笑一声,“又或许,是曾经嫉妒过他。但更多的……是我曾以为江明背叛了我。我只是用我,唯一习得的方法,想要挽留我人生中的第一段友情。”
啪——!
苏可狠狠甩了何肖羽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打破沉寂。
何肖羽扭着头,保持着被打时的动作,脸颊渐渐泛出了红。
“何肖羽,你知道吗?能够让冷暴力生效的前提,是一个人,足够在乎另一个人。不愿意失去他。因此才会变得患得患失。这个人多在乎另一个人,就会被反噬得多深。”
“我知道。”何肖羽静静回答。
“你知道,你当然知道!”
苏可攥着那只打过何肖羽的手,慢慢踮起脚,将脸埋在臂弯中。
“六年前,在江明出事之前,他的情况很糟糕……那时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永远积极的人,突然变得黯淡无光。他变得不自信,萎靡,他不再那么忠于他的篮球……他就好像被一根我看不见的线,绑住了四肢,每天惶恐不安。只是那时我太小,不知道他在经历什么,而他自己大概也不清楚。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有你。”
她近乎残酷地嘲讽道,“魔鬼真的会制造魔鬼。许航,你诚不我欺。”
何肖羽紧抿双唇,泛着微微地颤。
但他并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只是安静地说着:“对不起。”
苏可嗤笑:“所以江明去赴约的那天,你明明可以去,是真的恶意无视了江明,对吗?”
何肖羽的脸颊扭曲得更加厉害,又再度重复着:“对不起。”
苏可趴在臂弯里,纤细得双肩不断轻颤,已分辨不出她此刻是在哭还是在笑。
又过了一会儿,淡漠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
“我已经得到我要的答案了,可以的话,送我回家吧。何老师。”
何肖羽欲言又止,然后沉默着,挂了档,启动汽车朝着苏可出租屋驶去。
一路上,两人再没多说一句话。
待到停在家门时,苏可就像落荒而逃一样,推开门就往外跑。
何肖羽却也匆匆跟了出来:“苏可!你等等——”
苏可驻足,却没回头:“何老师,就今天,放过我吧。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和我妈,但我现在脑子太乱,心里也很乱,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你。等我想明白了,会主动联系你。”
何肖羽慢慢止住步伐,苏可的背影,近在咫尺。然而路灯却像一只光笼,将他们分隔在了两个完全无法调和的世界。
他注定站在黑暗处,无法迈出那一步。
所以他也垂下眸,完全没了方才想解释什么的气势。
“好。”他轻声回答了一个字,又再次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针扎似的让苏可难受,她甚至不想再听,于是就这样,闷头跑回了出租屋。
咣当一声,她的身影不见了。
空旷的小街上,只留下何肖羽一抹冷长的身影,久久未走。
轰隆——!
天上突然打起了闪,似乎今晚又要下雨了。
何肖羽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去。
天上黑漆漆的,像是他的人生一样深不见底。
脑海中忽而想起了这几日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施暴者,终将被黑暗吞噬。
——他们的人生,终将被黑暗、眩晕、破碎、悲怆,死亡所淹没。
何肖羽看着藏匿在云端时而显出的闪色,脑子里莫名回放起六年前的某一天。
那天,那个叫许航的少年,做了一个人生中最错误,也是最恶毒的决定。
偏偏那天,晴空万里,天气好得像是一场荒诞的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