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6) 缩影
云哲2024-07-31 14:484,739

  六年前,1998年。

  这是江明被绑架后,恢复上课的第一天。

  许航的高烧在清晨时退了不少,所以硬挺着去了学校。

  那日天气很好,高三所有人都在为了新一轮的摸底考试发愤图强,操场,楼道,到处可见游走着背书的学生,教职工办公室,更是簇拥着不少人。他们往来穿梭。解题、问题声不绝于耳。

  但是对许航来说,这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的脑袋仍然晕眩,整个人都被近来一连串的人命事故弄得烦躁不已。

  与此同时,他正经历着一场从来没有过的内心震荡。

  这是除了不久前死于非命的高军外,头回令他感受到失去某个人的恐惧。

  这种恐惧让他回想起他很小的时候,居住过的那个“家”。

  他每天回家前都忐忑到焦虑,总期待事情会好转,父母可以不再发动战争。

  然而每次都以失望告终,由是他便开始回避那个家。

  他宁可去隔壁,帮着老人家打扫卫生,以换一晚上的安静。

  而这份折磨了他整个童年的恐惧,正是因为他心里怀揣了一个叫“亲情”的感情。他很讨厌这种感情,它不曾给他任何的救赎与温暖,却让他不断在苦海中沉沦。

  他曾多少次幻想过,倘若这世上能有一把隔断感情的剪刀该有多好。

  这样他就可以不用再患得患失,不用再失望,更不会再被那两个名叫“家人”的人背叛。他想做个无情无义的人。

  可是在江明出事的那天,他知道这个愿望无法实现了。

  他终究还是按照江明的意愿,人生头一回,生出了那个叫“友情”的东西。这种东西令他顶着高烧,穿梭在大街小巷寻找着所有能救回江明的线索,像是傻子一样。

  所以他又有了软肋,有了让他患得患失的东西。

  他躲避不掉,最后也就认了,就像当初,他不得已接受那一对自私残酷的夫妻竟然是自己的父母一样。但是很奇妙的,当他真的自我承认了,愿意把江明看作朋友的时候,惶恐之余,却大大松了口气,仿佛某个束缚自己的枷锁,轰然落地。

  他觉得心里一片畅快,甚至有点想知道,当他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告诉江明,想要真的成为他生死过命的兄弟时,那个愣头小子会是一个什么表情。

  他想着,咳嗽两声,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想要早点到教室看看江明的情况。

  一打眼,就瞧见江明似乎正和楚辞生了口角。

  不,该说是他单方面被楚辞训斥了几句。

  虽然他一贯看不上楚辞这个何不食肉糜的正义分子,但此刻,托他的福,能验证出江明似乎并没受这次绑架事件太大影响。他悬着的心微微落下,庆幸自己抱病寻找线索的功夫没有白费。当然,这事儿他是不愿告诉江明的。

  由是提了口气,继续往教室里走,开始琢磨稍后要用什么样的姿态去嘲讽下江明。

  另一边的江明并没察觉许航的到来,还沉浸在和楚辞的斗嘴的情绪里。

  旁边抄作业的男生似乎也被波及了进去,对着楚辞背影十分不满地嘟囔着:“我这是咋惹着他了?挺温和一人,今天吃枪药了?”

  江明苦笑:“不是你惹着他,是我。他想说,我识人不清是冤大头。”他耷拉着脸,自言自语,“或许,真的是吧……”

  蓦地,许航止住脚步,他怔然看着不远处的江明。

  楚辞想骂的明显是他许航。所谓识人不清,显然指的也是他。

  江明不会听不出来。

  而他刚刚是如何回答的?

  ——或许,真的是吧。

  是?是什么?谁是?江明识人不清?谁让他识人不清?是他?还是别的谁?如果指的是他……那又代表什么?和他做朋友这事他后悔了?

  许航有好一会儿脑袋没有反应过来,兴许是早上药物的作用,又兴许是天气太好使人无所遁形,总之他觉得天旋地转。

  这样不清不楚的心情,像极了他小时候第一次被父母冷落的情景。

  由是一股刻在骨血里的不安和恼怒渗入他的四面八方。

  背叛。

  他的脑袋里开始不自觉回荡起这样一个词。

  但,不应该,他不应该这么想,“背叛”不是江明的作风。否则他就不会这么久以来一直黏着他做朋友,更不会冒险和他一起调查那么多事。

  是啊,怎么会,江明这个愣头青,一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江明不是他的父母,不是那些卑劣的背叛者。

  那句话指的一定不是他。

  许航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这么敏感,这世上的人不都厌恶自己。

  于是他又抬头看了江明一眼,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莫名地,他从那双热烈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踌躇和回避。

  许航心里再次沉了半分,但幸好,江明很快就堆起笑,绕到许航面前。

  “来了啊!烧退了吗?那个……昨天没送成药,晚上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但是太晚了,怕你睡了。”

  他似乎和往日一样开朗。但为什么,他的语气,像是在掩饰某种尴尬?

  许航心中一口黑色的缸子,悄然蓄上了一些晦暗的墨水。

  他仍然在克制那种急速扩散的混乱思维,他也故作平常,和江明一起溜达到自己的座位,随口寒暄了几句。

  可是江明的态度依然有些敷衍,他的目光闪闪烁烁,身子歪斜,全脸好像都写着“放过我,我想走了”这几个字。

  这不对劲,真的不是他胡思乱想。江明真的在躲避他。

  许航愈发焦躁,终于忍不住,扯住江明说道:“江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江明犹犹豫豫,最后叹声气,试探着回答:“许航……我们一定要继续查下去吗?有没有啥可能,就是……我们就此打住……?”

  许航脑子再次轰响,有什么笃定的东西,蔓延出了裂缝。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告诉我!”

  他几乎听不进去江明的话,只想逼问出一个结果。

  不,其实这个结果并不重要,他真正想的,是从江明的回答里,试探出他的态度。他拎着江明的衣领,虽然满眼怒意,心里却几乎在咆哮着乞求。

  乞求江明不会隐瞒他,不会抛下他,不会疏远他。

  不会在得到他的认同和信赖后,又和他的父母一样,背叛他,粉碎他。

  不会后悔认识他。

  然而江明终究还是没有告诉他,甚至恼羞成怒,提及了那日他私下里给许航父母打电话的一幕。那天,许航高烧,而他的父母选择了推卸责任,谁也不想来看他。

  污浊的缸子,终于在这一刻被积压多年的怨怼迅速灌满。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安……全部被一把火点燃。

  他把江明狠狠推开,几近暴戾地嘶吼着:“江明,打从一开始,就是你缠着我要和我一起调查,我也只是接受。说实话,在我看来,你就是个伪善狂妄、自以为是的蠢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调查。现在既然你什么也帮不上,就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至于你肚子里憋的东西,我也不想知道了。全当从头到尾,没和你提过这事儿!你也全当识人不清,没结交过我这个人!”

  那天,他甩下江明,径自离开。

  他看到江明在后面追着,解释着,却好像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那一刻他被污秽的情感所充斥。

  他的脑海里只余下了一个词:背叛者。

  在他好不容易敞开心扉,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朋友的时候。

  这个朋友,却后悔了,并背叛了他。

  但是绝交,不足以泄他心头之愤,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朋友很快便会拥有新的朋友。他会完全把“许航”这个人抛诸脑后。

  那么他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

  那时,许航悄然回头看了眼正追过来的江明。

  灰海一样的眼睛里闪动着一丝乖戾。

  他要让他感同身受,只有真正地感同身受了,才能让江明知道他的怒火。

  要怎么做?

  他想多思考思考,可是脑子里,就像被诅咒了一样,不断上演着一套最为有效的方法。是他的父母身体力行,用一辈子教授他的最为行之有效的法子。

  他要摧毁这颗太阳。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得到这颗太阳。

  *

  过往的回忆,如同眼前一缕氤氲,在微风中消失不见。

  何肖羽面对阴云的夜色,长长吐出一口气,灰暗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到任何光彩。

  他站在窗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风景,似乎在远眺,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就这样毫无生气地盯了许久,他突然将脸埋在了手臂里。

  夹着烟的手被留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指尖儿上微不足道的轻颤,使得氤氲也开始不规则地飘动起来。

  被他咀嚼了六年的话,再次不间断地从他口中溢出。低低的,没人听得见那是什么。唯有夜色知晓,那是背负了六年的愧意与悔恨,是从骨髓里渗出的痛苦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止了身体的颤抖。

  他没有抬头,径自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拨出了一通电话。

  没一会儿,对面就传来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

  “喂,许航?”

  何肖羽沉默了一会儿:“刘队,是我。”

  电话那头似乎已经知道何肖羽要说些什么了,发出一声很轻的笑。

  雨夜漫漫,这个夜,注定没有可以入睡。

  *

  翌日,短暂下过雨的长滨,弥漫着一阵雨露清香。

  整个县城的人,似乎都比往日更加有朝气。

  苏可也为庆祝自己劫后余生换了身新衣,和安朵一起,抱着一沓子资料,一边往派出所走,一边和父亲江维栋通着电话。

  “你不用担心你妈这里,昨天我帮她开导了很久,现在已经睡了。等你们那边忙完再来看她就行。”听得出父亲有些疲惫,确实是照顾了母亲照顾了一夜,但他口吻却有着特别的温柔。这让苏可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的时光中。

  “总之,您也得空休息休息,妈这两天,就交给您了。”

  电话交代完,苏可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一些。

  本来昨天是打算回去时,顺道去父亲家里看母亲,可是因为与何肖羽的那番对话,让她混乱得有些失态,便没再敢那时候去惊动父母,索性还是回了出租屋。

  所以对于苏可的情形,只有一同来前来的安朵最为了解。尽管苏可并没告诉她,自己一夜辗转的原因。

  “可可,你自己真的没事吗?看你这核桃仁的眼睛,昨天指定是捂被窝哭了,要不咱和警察叔叔们说说,让你今天早点回去?”她笃定苏可是因为受了惊吓,却佯装镇定才会如此。

  “确实是吓到了,但没事,哭哭鼻子就好了。”苏可只能顺水推舟,“警方调查不能耽搁,等今天都弄完了,我再回去慢慢休息——”

  话说一半儿,一抹身影突然撞入苏可视线。

  那人一袭暗色冲锋衣,一如既往戴着遮掩视线的棒球帽,似乎是听见苏可和安朵的声音,停下步子往这边瞧了眼。

  一瞬,苏可与那人四目相接。

  来人正是何肖羽。

  苏可的心瞬间被提起,昨夜分别时听到的最后话语忽而冲回脑海。

  ——对不起。

  不过才回想了一下,无数的拧巴纠葛的情绪,便跟着涌回她的身体。

  她僵硬着身子,翕动嘴唇,用着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口吻招呼道:“何老师。”

  何肖羽的眼睛微起波澜,稍稍推高帽檐,将自己眼睛从阴影中显露出来。

  他的脸上似乎也带着几分疲惫,目光却很炙热,直直盯着苏可,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心绪。这就像是想撕开她的心脏一样,让她本能地别开了目光。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安朵却没察觉出两人氛围中微妙不同。

  在她所知晓的事情里,还只是苏可妈妈遇到危险,何肖羽全力帮助之余,还救下了苏可和她母亲。何肖羽不光是她这好姐妹暗恋的男人,还是好姐妹的救命恩人,于是立刻神采飞扬地扯着苏可往何肖羽身前凑。

  “哎,何老师!你咋也来了?是因为昨天的事?”

  “嗯,来找刘队说点事。”何肖羽笑不达眼底,目光依然留在苏可脸上,很快也看到了她那泛红微肿的眼睛。他眉心微蹙,不晓得想着什么,终也是别过了目光。捏着牛皮纸材料袋的手,不自觉用了一点力。

  “我先过去了。”何肖羽说完,扭身先行进入派出所。

  安朵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愣怔:“何老师这是咋了?难道也受到了惊吓?怎么看他脸色不大好。”她扭头看看苏可,“而且怎么感觉,他看你的时候,不太像过去那样游刃有余……好像有点,小心翼翼?”

  安朵说出这个词,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终究自她认识何肖羽以来,这个人没少让苏可吃瘪,杂志社里忌讳他的人也不少。

  苏可不置可否,看了何肖羽背影片刻,叹声气,抓上安朵的胳膊,也迈入了派出所大门。

  因为是刘桥带领的是市里特派的专案小组,长滨派出所专门为他们留出了一间空屋腾作小组办公室。安朵主要还是以入室事件调查为主,先和着其他民警同志去了别处,苏可则自己前往了这间专案小组办公室。

  一进门,肃杀气氛扑面而来。

  屋子里拉着窗帘,昏暗中,白幕投影最为抢眼。其上贴着好几张照片,大抵都是苏汝山坠楼时的周遭环境,还有坠楼点的破损水泥。

  刘桥坐在桌子一角,看到苏可来了,迎面扬手打了个招呼。

  楚辞也忙走过来接应苏可,给她安排在了其中一个座位上。

  何肖羽孤身在一隅坐着,并没往这边看,他的身影仿佛融在了角落的黑暗中,显得遥远又孤寂。苏可的心情再次烦乱,强忍着从胸口腾出的闷感,将目光投向投影旁立的一块白板。

  上面贴着许多照片,并用黑色马克笔线条连接。

  其中有铭锋诈骗案、煤气爆炸事故、五金店老板、丁学林、张豹、江明、苏汝山……

  以及她未曾见过的一些白骨照。

  

继续阅读:第八章(7) 重返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海色太阳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