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整个人都被抽干了。
在回警局协助调查的时间里，她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从头到尾木讷且茫然。
回答刘队的问题，也都是出于自己的本能。
只是偶尔会在回答中途，冷不丁地反问着：“到底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她似乎是在问刘队，又似乎在问自己。
这状态差到极点，最后就连刘队也不得已暂时放弃了询问。
而后在天快亮时，亲自送苏可离开警局。
一辆红色捷达正好急刹在前。
车门急开又用力甩关，里面人大步流星走到苏可面前。
正是何肖羽。
他谁也没看，只瞧着苏可。见她面色惨白，形同傀儡，眼睛里霎时冒出光火。
“苏编辑，走了。”
苏可这才在朦朦胧胧间，意识到面前人是谁，敷衍着笑了下。
“何老师……这么晚了……你不是回家了吗……”
她的话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似乎一切还停留在来警局之前。
何肖羽皱眉，索性伸手直接将她拉到身边，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
旁侧的刘队主动解释：“小姑娘出来就穿了件睡衣和薄外套，冻透了，刚才给她喝了热水，但手凉，可能不是因为冷。”这话说得另有深意。
何肖羽是聪明的，很快就明白了这话的意味，随即抬眸看向说话人。
也就是刘队刘警官。
四目相接的一瞬，何肖羽眼神略有波动，刘队也飞速蹙动一下眉心。
好像有某种思绪，在各自的脑海中闪过。
但也只是一晃罢了，很快，两人的重点又放回了当下。
“谢谢警官，苏编辑心地善良，现在当事人死了，难免受打击，让你们费心了。”
“你是男朋友？”刘队狐疑，瞧瞧苏可。
苏可依然在神游，似乎完全没听见刘队的问话。
何肖羽便答：“同事。”
刘队露出了然表情，随即又追了半句，“话说回来，老弟消息灵通啊，我们这还没公布呢，苏编辑也没打电话，你是咋知道死的是苏编辑采访当事人的？”
何肖羽眼睫轻微抬起，听出话外目的，眸底有一瞬沉冷。
但他很快就回答了刘队的话：“我也是看新闻的人。再加上能让苏编辑挂心的没几个，家人朋友不在这附近，取个交集，能猜出一二，就是不知道具体是哪个。”顿顿，做出一副好奇打探的模样，“正好，苏编辑应该已经认出人了……能透露吗？”
“张豹。”刘队并没避讳。
听到这个名字，苏可的眼帘终于动了一下。
何肖羽也略略蹙眉，但也仅限于此。
刘队看着，不禁调侃：“何先生也认识这个人吗？但看起来好像不是很惊讶。”
他目光流向苏可，似是在示意两人的反应天差地别。
何肖羽也看向苏可，喃喃回答：“取个交集，来前也猜到了一二。”
他的眼神淡淡的，月光下，显得尤为清凉，所有情绪似乎都压在了这双眼睛里。
但一转，他便弯起笑：“让您费心了，苏编辑状态不好，我就先带人回去了。”
刘队并没阻拦，稍抬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何肖羽便也不再多说，轻轻揽住苏可的身子，慢步挪回车子。
很快，红色捷达就离开了这里。
车影才一消失，同队的另一名警官便溜达出来。手上还拿着刚刚问询时记录的本子。
“刘队，咋看你对这小姑娘挺上心，是认识的人吗？”
刘队双手插着兜，他看着前方，反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猜，如果一个满身散发着憎恶仇恨的人，却把自己佯装成阳光样子，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队员被问住了：“只有狼才会披羊皮吧……听起来是个挺危险的人。”
刘队环胸，犀利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自言自语。
“这个何肖羽……在哪儿见过来着？”
*
与此同时，何肖羽正载着苏可往回走。
这时的苏可依然有些恍惚。
但或许是进入了熟悉的地方，进到车里，苏可紧绷的肌肉稍显舒缓。
她缩在大衣里，默默靠着后座，目光虚望着窗户外面。
这会儿才四点，天尚处漆黑。
白日充满烟火气的县城，这个时候，凄清到令人绝望。
就像此时的她一样。完全提不起任何精神，也不想开口说任何话。
何肖羽从旁看着，终是在进入主路前，又打了下把，拐进了另一个路口。
苏可看着路不对，终于回神，疑惑地瞧向何肖羽。
“快天亮了，捎带手在海边看个日出。”
何肖羽语调轻快，回望苏可时，眼睛里依然弯着笑意。
苏可明白何肖羽是担心她。
她本也不想拽着他一起低落，可也不知怎的，身边有个人，竟让她踏实许多。
尤其对方还是何肖羽，是个自己可以不用强装“没事”的人。
于是便默默点头，应了何肖羽的邀约。
不久后，车子便停靠在了海边。
这里离事发地点有段距离，是渔民捕捞的主要场所。
不过这个点儿还早，海边空空荡荡，只有夜风滚滚扑来。
长滨的海边，是没有沙子的，海滩浸着泥土色，四面铺着一片砂石。
上回来，是因为追谭大风，因此没能好好看看这里。
这时再看，这边海深沉遥远，吹出的风刺骨寒冷，打出的浪像是野兽咆哮。
这种种种种，和电视上鲜亮的海，天壤之别。
“真是让人绝望的风景。”苏可笑侃，倒觉应景。
她小心踩着碎石，跨到一处平稳的地方，随地坐了下去。
礁石很凉，穿透布料，直抵肌肤。
心倒也跟着平静了许多。
于是终于可以开口，略微偏头，对着何肖羽方向说：“对不起了，何老师……张豹死了，你想要的新闻没有了……让你和我白折腾了一圈……天亮我回社里，和吕主编知会声，何老师可以转去别的编辑那里。”
何肖羽没回，也走了几步，坐到了苏可旁边。
他也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海，笑说：“苏编辑可真冷清，这么快就卸磨杀驴，我可真伤心。”
苏可失笑，转回头：“何老师就别说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说话间，她下意识蜷起身体，默默看向前方的海。
“我一事无成，所有人都会对我失望，总有一天何老师也会，还不如早点……”
她的声音很软，很轻，被海风一吹，好像整个人都会消失不见。
何肖羽笑容渐敛，从旁看着苏可，眼睛里弥漫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忽然，他伸手抓住了苏可的手肘，直接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何……”
苏可吓了一跳，想拉开距离，却觉一只手覆在了自己头后，强硬地令她靠向自己。
掌心的温热渗过发丝，浸在她的肌肤上。带着一丝属于何肖羽的气味。
还是熟悉的阳光与香皂的混合味，今天还多了一丝海的咸湿。
“谁说你一事无成来着，苏编辑厉害得很，明明是一条不确定的路，却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换做是别人，大概早就放弃了。”何肖羽语气不容置喙。
苏可倒觉得有点好笑：“何老师又没走过这条路，为什么说得这么笃定。”
“谁说我没走过。”何肖羽想都没想就答道，“这种感觉很糟糕。好像天都塌下来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要怎么活。试过结束，又心有不甘。想向周围人求助，却发现四周空空如也……那时候才真的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孤身一人。还身负罪孽，不得往生。”
他的语气淡淡地，就像是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海浪一波一波向上卷起。
吞咽着他平静的声音。
可是声音没了，苏可的心却紧成一团。
字字句句，都像在描述着她不见天日的过往。
苏可的眼睛突然有些湿润，仿佛自己藏匿在心里的秘密被人无情刨出。
她将脸埋在何肖羽的胸口，触在他衣服上的指尖儿也悄然收紧。
纤细的肩头颤抖得愈发剧烈，似乎一碰就碎。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就好像任何的脆弱都不被允许。
何肖羽也不再多说，轻拍着她的肩，安静等着她。
不知多久，苏可的肩头才平稳下来。
她又做了两个深呼吸，半晌，终于从何肖羽怀里退出来。
眼睛和鼻头都涂上了层红。
本人故作平常，悄悄吸了两下鼻子。
她捕捉到何肖羽衣服上的丁点湿润，急忙又用袖口擦上一二。
“抱歉了，何老师，我……”
她很久没像这样在别人面前袒露情绪，突然有点无所适从。
何肖羽重新扬起笑：“这有什么抱歉的？反正我们不熟，这事儿我又不会出去说。”
苏可破涕笑了下：“那真谢谢何老师与我不熟了。”
周围冷风吹得剧烈，打在苏可脸上，沾了水的肌肤很快变得寸红。
何肖羽见状，探出手帮她擦抹。
他专注在她上，口中则喃喃说着：“所以，别着急，也别难过。”收回手，目光又挪回她的眼上，“眼前的绝望，不见得是最后的结果。你想知道的答案，终会被你找到。”
苏可闻言，稍稍掀动睫毛。
这话听着，仿佛他一早就知道她想要什么，但……这怎么可能？
苏可心生疑窦，想起何肖羽刚刚的那些话，追问道：“何老师，你刚刚说……你之前也有过绝望的时候……”顿顿，“你以前……”
话没说完，一阵海浪忽然扑来！
轰鸣一般，撞开了苏可的声音。
冷风亦跟随着肆虐而出！
苏可与何肖羽几乎同时伸手遮了下脸。
好一会儿，这阵风才过去。
但当苏可放下手臂时，何肖羽已再次露出了原本的狐狸笑。
完全没了刚才说心事的样子。
“海风可真够冷的，我去再拿点挡风的东西，太阳马上就出来了。”
何肖羽莞尔一笑，拢着衣服，扭身朝车子方向走去。
苏可只好到嘴的话又咽回。
不过这个时候，她倒真没太大的心情去打听别人的过往。
正像何肖羽说的，眼前的绝望，不见得是最后的结果。
就比如之前她自己没能从张豹家里找到线索，何肖羽来了一趟，却找到了一样。
或许除张豹之外，也还存在着其他调查真相的可能。
这么一想，苏可的心终于安定不少，不由感叹，何肖羽这个人还真是神奇，总能在自己迷茫焦虑时，像一盏灯似的，重新为自己点亮前方的路。
苏可轻轻抚碰了下自己的额头发帘，好像还残留着何肖羽身上清爽香气。
“谢谢你……”她喃喃自语，终于绽出笑容，重新迎向面前的海浪狂风。
脑子清醒了，今夜发生的事，也逐渐在脑海中成型。
一些疑惑，油然而生。
张豹死了，可杀他的人或许可以成为新的线索。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个谭大风，他是最清楚张豹所在的人。
可是刚刚警方在联系他时，却得知，谭大风昨日一早就坐火车走了。根本没有杀人机会。
如果凶手是别人，那更加奇怪。
谭大风既知张豹会连累自己，又会和谁主动提及张豹的事？
他又为什么突然跑路？连到嘴边的钱也不要了？
还是说，在他们离开后中间又发生了什么，难道也有人找到他……
究竟会是谁？
苏可心中焦灼，脑子里全是捋不清的线。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石子声。
连踢带飞，脚步乱而快。
何肖羽回来了？这么快？
苏可暂停思路朝旁看去，月光隐约勾勒出两个身影。一前一后，一胖一瘦。一男一女。
“你这臭老娘们儿！和你说了多少遍，我是要去出海，又不是干别的，别一天到晚整那些有的没的！天天啥也不是，自己不嫌烦吗？”
瘦男人铆足劲儿往前走，胖女人则用这个身体挡住男人去路。
“不行，你不能再出去了！家里那点儿钱都被你打牌输光了！现在这边死了人，鱼市不开，家里咋地也得留点存粮！你要是再输，咱们家都得死，谁也别想好活！”
女人歇斯底里，好像这一刻非得和这个男人来个你死我活。
原来不是何肖羽。
苏可提起的心稍稍落下，可一转，又觉得这个胖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眯缝着眼定睛一瞧，竟然是不久前才刚刚见面的那位戴女士。
苏可这才想起，这里恰好是戴女士家附近的海域。
命案发生后，大多人家都跑去围观。
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新鲜，按这个推理，男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也是她口中的“老乔”。
但自己这会儿状态不佳，并不想在这时候掺和进他们的家事里，便稍稍往岩石后面藏藏。
前后脚，争执声又再度传来。
“你还谁也别想好活？我看最不该好好活的就是你！！”老乔恼火地说着，一只手死死指着面前的戴女士，“身边人早就传开了，说前两天你找了外人来也不知道在捣鼓啥，还开着车往你这儿跑！我还没问你是不是去勾搭了什么男人，你反倒管起我来了！”
戴女士一听就结巴了：“我、我没有啊……”她显然不想让自己丈夫知道她找了记者的事，可面对丈夫后面的控诉，又觉得十分委屈，扬声反驳，“反正我没勾搭什么人，你可不能胡说八道！！明明、明明是你三天两头不回家！现在还跑来倒打一耙！根本就没什么车！”
老乔看戴女士心虚，立刻像抓到了把柄一样，趾高气扬起来。
“倒打一耙？他们昨天还指给我看来着！就停在这附近！！看你还有啥可说的！”
“车？我……”戴女士彻底蒙了，“啥车？”
最终接出这句话的，却是礁石后的苏可。
只见她突然从后面钻出来，开口就问：“你说的是什么车？难道是……红色捷达？”
原本空荡荡的海边突然多出个人，老两口都吓了一跳。
缓过神来后，戴女士认出了苏可，脸色登时白了一半儿。
她很怕苏可说漏了杂志采访的事。
一个人在原地手舞足蹈，时而看看丈夫，时而又看看苏可。
六神无主到了极点。
然苏可这会儿根本没打算提那茬，直逼老乔，再次重复了刚才的问题。
“您刚才说昨天停在那里的车，是什么车，红色捷达吗？滨C-3375？”
苏可神色肃杀，像是马上就会爆发。
老乔也是莫名其妙，皱着眉，下意识点了下头。
“是，是这个号……不是，话说你谁啊？”没好气地说，“在这搁谁俩呢？”
真的是何肖羽的车！
可是与谭大风的约定是今天，为什么何肖羽昨天会来？
苏可还是没搭茬，整个人杵在那里，似乎比旁边的戴女士还要发蒙。
“怎么会这样？”她口中喃喃自语，百思不得其解。
老乔便没耐心了，插着腰，想追问苏可，却被戴女士嗷一嗓子打断了。
“你、你要去就快去吧！家里反正就这点儿钱了，我不管你了！到时候过不下去！就爱咋咋地了！”
戴女士说话间，狠狠推了老乔一下。
老乔几步踉跄从苏可身边错过，无法置信地回头瞧着戴女士。
“你这死老娘们这是干啥呢！”
“要不我们今天就不过了！都滚犊子！！”
戴女士越说越激烈，上着步子又要再去推老乔。
路过苏可时，神情凝重递了个小话儿。
“苏编辑，你咋来那么突然，今天不行，之后再说吧……”
她挤眉弄眼，使劲提醒着苏可，示意千万不要在她丈夫面前漏了馅儿。
苏可恍惚点头，脑子里却转着另一件事。以至于夫妻俩啥时候离开的，都完全没了印象。
最终唤醒她的，是何肖羽的一声调侃。
“刚才听见了几个大嗓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老熟人。”
何肖羽拿着军绿大衣，手拎凌晨早点铺的热包子往这边走。
他似乎已经完全从今天的事里拔了出来。
苏可的心却跳得有些快。
可她并不觉得这事真与何肖羽有什么关系。
大抵这中间有什么原因，只要问清楚便好。
于是又稍稍放下心，回应何肖羽道：“我也没想到……估摸着是刚才去看热闹了。”她回得有点心不在焉，主动上前两步，接过何肖羽手上的包子，“你这还真打算看日出？”
“不然呢？”何肖羽将军大衣罩在苏可身上，提溜起剩余的一只大包，用力咬上一口，里面是牛肉馅儿的。
包子还烫，何肖羽立刻张嘴吸了口凉气，提醒苏可。
“吃的时候小心点，别烫着了。”
苏可囫囵应了声，缓缓挪到何肖羽身边。
两人一起面对海平面吃包子，随口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事。
便在这中间，苏可就像闲聊般，突然插说一句：“哦，对了，何老师……昨天，你有来过这里吗？”
何肖羽正张嘴咬包子，忽而定住，斜睨瞧着苏可。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语调和平时并没什么区别。
“没啥，就是想，何老师平时想东西比我周全，想着是不是提前来踩过点儿……如果有，或许能找到谭大风的去向。”苏可立刻咬下包子，完全就是随口一问的架势。
何肖羽闻言，这才又继续咬下包子，囫囵回答着：“可惜，昨天一天我都在家，哪里也没去。”
苏可蓦地转头看向何肖羽，一口面皮还叼在口中。
何肖羽察觉，扭头回望苏可：“咋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直直地望着苏可，似乎在窥探她这问题背后的原因。
苏可立即又转回头，狼吞虎咽似地继续吃着包子：“没啥，就是在想，警方联系上肯定不会同咱说，如果只有咱们自己，还有啥方法能找到谭大风……”顿顿，“就像你说的，事情还没结束，总会有新的线索诞生的。”
苏可说得很轻，目光直视前方。
何肖羽便笑了，也回望：“能这么想就最好了，苏编辑这么聪明，一定会发现的。”
话音落下，海风刮起，海浪跳跃。
一阵狂浪之后，朝阳自海平面徐徐升起。
何肖羽虚望着朝阳，笑得干净透彻。
苏可却紧抿着唇，目光飘向了远处那辆红色捷达，思绪飞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