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的天,说变就变。
不日前一场提早的风吹雪,冷不丁将城市浸入到刺骨寒冷里。
四处的白,四处的雾,四处的雪花倒灌脖子。
收音机里也预警不止,大街小巷的人们全裹上了厚实的衣。
一夜之间光景全变,就像是苏可自己的人生一样。
但也不乏好消息。
一大清早何肖羽就接到了朋友来信儿,说是打听到了张豹家那串神秘电话和名字的源头。
那人全名叫谭大风,长滨本地人,早年跟着朋友参与打架斗殴被判了刑,不久前刚从笆篱子里放出来。亲人都去世了,最近正在长滨海边的一家小海鲜馆里做切菜工。
由是雪才一停,苏可便坐着何肖羽的红色捷达直奔海边。
彼时已近下午,天上灰蒙蒙地一片。
何肖羽要去空地寻找停车位,苏可则先下车,粗粗寻摸下谭大风的工作地点。
然而临海地,大多都是经营海鲜生意的餐厅,且因为管理疏忽,分布也没规律。
想要快速找到并不容易。
更别提这家小馆的名字还只叫“海鲜馆”。
苏可大致转了一圈儿,要么没有,要么太多,最后只得又站回街角。
像这种情况,恐怕得挨家挨户进去询问。
还是等何肖羽停完车,一起行动比较好。
苏可抖擞下脚,在手上哈了口气,又拢拢身上宽大的运动外套。
衣服是从何肖羽那里临时借的。
往后仰头时,暖风会从脖子旁边的缝隙里呼出,带着些许属于何肖羽身上的味道。
是洗衣粉的香味和晒过阳光的混合味,很干净,暖暖的,莫名让人安心。
僵硬的身体也因着这一下,放松了不少。
经过了那夜的短暂相处,苏可发现自己对何肖羽的排斥少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的那股子孤独劲儿和自己有些相像,产生了些同理情。
未来也不无成为朋友的可能性。
可如果寻找张豹的事没能拿到结果,那分道扬镳,在所难免。
苏可莫名觉得遗憾,同时又会感到烦躁。
为什么自己这么在意何肖羽的事?
他去他留,他还是不是与自己合作,又和自己有什么干系?
苏可心里更乱,又向下使劲拽拽外套,仿佛是想剥开那环着自己的衣服香味。
偏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两个说话声。“诶,大风,去把这个拎出去倒了!”
“好,我这就去!”
声音不远,但一眼瞅不见店。
苏可抻着脖子朝里瞧,这才注意到,犄角旮旯里还藏着一家苍蝇馆。
这得多好的厨艺,才能跑进这么深的巷子?
苏可觉得神奇,琢磨着,等何肖羽停车回来,也要到这种店里找上一找。
奈何想都没想完,另一个念头却冲到了最前端。
等等,大风?刚刚那人是叫大风来着吗?
谭大风后面两个字不也是“大风”?
苏可立刻将手从兜里拔开,倒了几步,想仔细瞧瞧。
那面,沉重的脚步逐渐拐出巷口。
一个光头微胖的男人逐渐现出身影。
男人手里拎着几只厨余大桶,看样子是去倒垃圾的。
手上一包劲儿,嘴上却悄悄念叨着:“这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话说一半儿,男人似感到了苏可那缕目光,停步,朝源头看去。
四目相接,气氛忽而沉寂。
这人……难不成就是?
苏可心底雀跃,又不是太敢相信这人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脱口想问他的身份,可话到嘴边儿,又紧着收回。
不对,何肖羽现在还没来,如果自己就这么行动了,万一出啥幺蛾子而弄巧成拙怎么办?
还是再忍忍,等何肖羽回来再一起……
“操!”男人也不知想到了啥,铜铃般大的眼睛里立时拱出了血丝。
他接着扔下塑料桶,旋身就跑!
这个举动太过突然,苏可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
但这会儿也来不及探究,如果连这个人也丢掉了,那就更难找到张豹的下落了。
于是二话不说,也拔腿追去!
“请问,是谭大风先生吗?”苏可在男人身后大喊,“别跑啊,我没恶意!”
男人一听,反而跑得更快。
咚咚咚咚,掀起了地上混着零星冰雪的泥土!
由是苏可也得到了确认!
这人果然就是!就是那个和张豹约了10月20日见面的人!
只是为什么要跑,苏可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也只能先硬着头皮追。
边追边喊着:“谭大风,我就是有点话想问你!你等等!别跑了!”
但对方亦没半分停歇,时而回头看她一眼,时而又用更猛的速度往前跑。
“我啥也不知道!谁也不认识!!你们找错人了!”他将声音抛向身后。
苏可听着这话有点儿怪,想追问,奈何跑得太急,气息不够,再加上两人速度有着明显的悬殊,如果单单这么追的话,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只会越来越大。
会跟丢的!
不行,绝对不行!
但也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便边加速,边不断往旁边看。
她必须找到什么方法阻下这个人!
忽然,熟悉的红色捷达闯入苏可眼帘。
何肖羽关门锁车,正准备往饭馆那边走。
苏可这才意识到他们竟跑到了一处有点开阔的小停车处。
谭大风估摸是想用这种地形在这里拉开距离。
只是没想到何肖羽开车绕道,也停在了这个停车处,正正好在他们前面的位置!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苏可一包劲儿加速,对着车旁的人大喊。
“何肖羽!快拦住他,他就是谭大风!!不能让他跑了!”
何肖羽正试门锁,一眼就看见了往自己这边跑的谭大风,与一段距离后追着的苏可。
然她这一嗓子谭大风显然也能听见。
看到前面还站着一个人,谭大风再次低咒,脚下急刹,扭身又想往另一个方向跑!
何肖羽立刻反应过来,当即去追谭大风。
他的速度要远比苏可快了很多,逼压的气势也让谭大风惊惧不已。
谭大风边跑边回头,不停去抓途径物品,然后重重甩着身子往后抛!
东西连翻滚落,散得到处都是!
谩骂与打砸声不断在街上响起!
然而谭大风很快便陷入了疲惫,扔东西榨干了他的最后的体力。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步伐也变得踉跄。
终于在临近海边的地方一时放慢了速度。
他瘸着腿踩在潮湿的碎石旁,听着身后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表情全挤在一起。
他决定孤注一掷!
于是在察觉到身后脚步跟上后,索性抄起海边废弃的一团捕蟹笼,狠狠摔向后方!
腥臭生锈的废笼子如同雪花一般飞散而下,正对着何肖羽的位置。
何肖羽是有机会躲的,可是一转眸,余光却瞧见跟随跑来的苏可。
倘若他躲了,蟹笼必然都砸到苏可身上。
何肖羽明白,苏可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然而因为惯性,苏可无法临时收脚,按理只能依靠何肖羽人为阻挡。
可她笃定何肖羽必定闪躲,毫不怀疑地抬起手,准备接受挨砸命运。
谁知何肖羽却同时抬起手!
砰的一下,蟹笼在何肖羽小臂上撞开,四散弹走!
何肖羽因这一下,猛抖了下胳膊,痛得眉心紧皱。
苏可则从旁愣了下,她怎么也没想到何肖羽竟然选择优先护她。
可谭大风根本没给他缓气的机会,又连续又扔来几个!
这次跟得太紧,何肖羽完全没法招架,眼看就要通通砸到身上。
苏可立刻回神,从旁狠拽了何肖羽一把!
“何肖羽!小心点儿!刮破了就麻烦了!”
何肖羽踉跄站稳,低头,看到了苏可红扑扑的脸蛋。
因着一路紧跟,她的呼吸也急促不稳,整个身子前后晃荡。
但她抓着他的手却十分有力,精巧的指尖儿恨不能扣入他腕上的肌肤里,瞧着他的目光更是惊慌不已,丝毫不掩饰她的那份担忧。
“苏编辑厉害,又救了我一命。”
何肖羽好像很开心,弯起眼,满脸的阳光灿烂。
“又”是什么意思?她啥时候还救过他了?
而且刚才明明是他替她挡的灾。
但这会儿显然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眼下她脑袋里只能装下一件事。
她绝对不能让谭大风再跑了!
她绝不能再失去追查张豹的线索了!
何肖羽自然看得出来,目光一转,冷眼扫向前面的谭大风。
笑意瞬间消失,他弯下腰,拎起散在地上的捕蟹笼,先向前倒了两步,模仿着扔铅球时的动作,一抬脚猛地将东西投了出去!
几个捕蟹笼拉开伸长,“咣”的一下,正中谭大风的后背。
距离不算远,力道却很大!
谭大风嗷嚎大叫,脚下踩石一滑,整个人跌坐在地,又因相反的冲力朝旁边滚了两圈。
砂石沾了他满身满脸,零星还夹着点碎裂贝壳。
黑色礁石彻底挡住他最后的去路。
何肖羽自然不会再给他起身的机会。
他大步追到礁石旁边,修长的影子像一条锁链,压在了谭大风的身上。
谭大风痛吟着,从下往上瞧着何肖羽,刚才的狠劲儿早就因为这一摔消失无踪。
横肉堆砌的脸上,只剩下了一片可怜。
“我、我真的啥也不知道,我谁也不认识……和我无关,都和我无关!别伤害我!”
他抬起手遮在自己脸前,似是在挡光,也似是在阻挡面前的何肖羽。
何肖羽一只脚踏在礁石上,也用力倒了几口气,吸气中途,溜缝挤出了这几句话。
“我还什么都没问。但你既然这么说……你知道我要找谁?有人也来问过你?”
“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谭大风仍是满脸恐惧,不断摆手。
“看来是有过了。”苏可也拖着疲惫的腿,踏着石头走到这边,而后撑着膝盖弯腰瞅着谭大风,“但我们不是啥坏人,我们是杂志社的编辑,就是想和你打听下张豹的事。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他。”
说着,费劲扯开外套,从内兜掏出一张名片交给谭大风。
随后又强调式地补充一句:“你可、可别再跑了。”
谭大风小心捏过苏可的名片,看到上面印了“《大事》杂志社实习编辑”这几个字。
他瞅瞅苏可,又转头瞧瞧何肖羽,终于缓慢撑起身子。
“杂志社……编辑?”
他完全蒙了。
*
“实在不好意思,这真是误会,误会……我这不也没想到你们是杂志社的吗。”
海鲜馆子里正在备菜,后厨时常传来阵阵刀切敲肉的声音。
排风口里窜着风,仿佛是猛兽在咆哮。
谭大风不得已提高些声量,将两杯开水放到两人面前,然后拘谨地坐到卡座对面。
“不过我听你们这意思……也想打听张豹的事是吗?他是不是惹了啥麻烦?”
语气里透着几分探究和警惕。
苏可瞧着这眼神,再加上谭大风今天见到人就跑的状况,觉得十分耐人寻味。
“为啥说是‘也’?”苏可敏感地追问起来,“有件事我可以保证,我肯定不是会伤害他的人,只是想问他点事儿,如果您知道什么,最好同我说说,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帮到点什么。”又顿顿,“这会儿,我大概是这世上最不想他出事的人之一了。”
谭大风虽然不知道苏可具体所指,可小姑娘的眼神却真挚得看不出半分谎言。
他终还是叹口气,喝口茶,随后娓娓说道。
“说什么事,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其实我和他的交情并不深,就是当初蹲笆篱子时,一起住过一段时间。我年纪比他大,对里面的环境了解,就多帮衬了他段时间。他倒是个讲义气的,得了好,就一个劲儿地说等我出来,让我去投奔他,还留了联系电话。”
想起那会儿,谭大风不由自嘲调侃,“可我早该想到的,蹲进去那么久,外面肯定和过去不一样。我出来了,一无所有,他出来了,也肯定好不到哪儿去,怎么可能像他说的那样风光。所以这二十号的约定,我本来也没打算去。咱啊,进去走了一圈,也听了不少教诲。现在不想飞黄腾达,只想在个小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
他瞧了一圈儿小小的海鲜馆,笑出一条褶子。
“人啊,经历过了才知道,能没灾没害地过小日子,就已经是上天最大的眷顾了。”
苏可听出了点特别的味道,刚想追问,何肖羽就先开了口。
“您的意思是,刚才之所以会跑,其实是因为张豹?所以才会问他惹了什么麻烦?”
谭大风扼住言语。没想自己几句牢骚,竟被挖出了这些事。
“这……”
他支吾,思量着该不该说,眼前人又是不是值得信任。
于是左看看苏可,右又看看何肖羽。
他蹲了那么久的笆篱子,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这苏编辑是比寻常女孩子看着稳重不少,可眼睛里依然写满了清澈感。
这个姓何的却……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何肖羽见谭大风半天没吱声,再次开口追问。
谭大风就像是被扎了一针,瞬间拔回思绪,略微慌乱。
“没啥,没啥不能说的。”他就像在解释一样,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随后说道,“您说的没错,我跑就是因为张豹。他可能确实惹了点麻烦,说是有人想杀他。”
苏可眼神立时锐利起来,同何肖羽换了个视线。
这句话,谭大风说得轻描淡写,里面的分量却不轻。
在法治社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抛出这样一个字?
谭大风看透了苏可心中存疑,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这是上个月的事了,那会儿我从笆篱子里出来不久,就按张豹给我的电话打了过去。可在这通电话里,张豹变得有点奇怪。”
他将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盯着何肖羽与苏可的眼睛,刻意压低声音,“他好像鬼上身了,整个人神神叨叨的……没说两句话,就会在旁边絮叨一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带我走’这样的话。”
苏可飞速蹙眉,脑子里闪过了当时去探张豹家时,居委会大爷也曾提到他举止疯癫的事。
头回听到,苏可还以为是大爷鄙夷张豹,夸大其词。
现在想,难道张豹的状态真不对?
关键是……
“张豹以前是什么样?”
苏可并没真的见过张豹本人,也没特别接触过与他相识的人。
按照她的了解,张豹至少是个做事豪迈,但为人狡黠有几分狠劲儿的人。
“做事豪爽,有狠劲儿,而且挺狡猾的人。”
谭大风就像听到了苏可的心声,一语中的。
果然是这样。
“那在电话里,除了他慌张以外,还过去有什么不同吗?”苏可继续再问。
谭大风立刻皱起脸,连连缓慢摇头。
“别说不同了,压根就不像一个人。”他眯缝起眼睛,“他吓破胆了。”
这几个字,余音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