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脑袋里,也不断重复着“吓破胆”这三个字。
可她不明白,到底什么事才能让一个人短短时间、性情大变?
于是又转头看向何肖羽。
何肖羽也在思索。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当他再次看向谭大风的时候,一切情绪悄然泯灭。
“后天就是二十号了,您真的不打算去赴约?”何肖羽问道。
“不去。”谭大风答得干脆利索,头也跟着摇晃起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和张豹没啥特别的交情,现在他肯定是惹上啥事了……这会儿见他,那不是把我自己也栽进去?我可没那么傻!”
“那我们替您赴这约,行不?”何肖羽再道。
“替我去?”谭大风双手环胸,狐疑审视着面前两人,半晌,还是摇头,“这样张豹不是马上就知道是我透露了他的行踪?不赴约就算了,顶多算个疏远不联系,可万一得罪了他,又万一他扯的那些话里有真的,我岂不是还会给自己添上麻烦?”
谭大风面上显得为难,眼睛却乱瞟着,似乎在期待听到什么其他话。
苏可打小就在父亲身边,看过这样的眼神。
涉世未深,这事儿倒是一眼明了。
便接道:“我们可以错开时间,以其他名头接近他,不会让他想到您的。更何况我们也没打算对他不利。”她压声强调,“如果能成功联系上他,我们肯定给您包个大红包。”
苏可咬着后槽牙,伸开手,悄悄在桌上比画了个五。
谭大风眼睛登时一亮,出神半晌,却又再度苦笑。
“最后一次通电话时,张豹和我说过,他现在不方便见人,躲到了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除了我,谁也联系不上,约的地方也不是人多的地儿,要是真见了,那还不头一眼就知道这事儿和我有关……老妹儿别看我这样,但也是蹲过笆篱子,混过江湖的,得讲点规矩。你要是真想见,最次,我得先和他先招呼一声……”
苏可一听就急了。
谭大风说得最多的就是张豹如何如何怕人,如果正面和他说,那铁定是一溜烟就跑了,届时可真是人为掐断了所有线索!
她连忙劝说:“谭先生,我知道您为难,可这事儿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如果——”
“苏编辑,茶好像没了,能帮我管服务员再添点儿水吗?”
何肖羽突然开腔打断苏可。
“可是水不是……”苏可不懂为啥不直接叫一嗓子,非在这时候、让她去,可捕捉到何肖羽眼中的暗示后,明白何肖羽真正想说的,是“让他去聊”。
思及何肖羽在这方面,确实比自己灵光,只好咽下到嘴的话。
她默默点了两下头,拿着颇满的白色茶壶去柜台了。
而她前脚刚走,何肖羽便换了一副表情,同谭大风谈了起来。
柜台离卡座并不远。
苏可在等水途中,眼睛时不时就朝那边瞄瞄。
她的方向看不到何肖羽,可谭大风的脸色,却像是川剧变脸,一会儿一个样。
待她取好水,紧着赶回去的时候,谭大风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气焰。
何肖羽却仍满面春风。
“苏编辑,我们商量好了,五千,谭先生会配合我们。”
“同意了?”苏可瞪大眼睛,小声重复,又看向谭大风确认。
谭大风立刻应和式地点点头,表情却很耐人寻味。
苏可读不懂这又复杂的情绪。
独独一味,品得明显。
谭大风,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
“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快就妥协?”
回到车上,苏可终于把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何肖羽回身关门,云淡风轻地回答着:“能说什么,无外乎就是和他分析下利弊,他听明白了,当然就同意了。”斜睨调侃,“难不成我还能吃了他?”
话是这么说,但苏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真要只是分析谈判,谭大风脸色能和涂了蜡似的?
何肖羽知道苏可这性格,喜欢求真,这么囫囵肯定也没办法说服。
所以长吐一口气,边着车,边耐心多解释了几句。
“这谈条件,就是拉锯战,比的就是一个谁心急。但咱们急,急在暗,在别人看来,咱们不过就是在完成一份采访工作,完不成,最多挨顿骂,涉及不到生活问题。可谭大风的急,却急在明,他刚出狱,外面没家人照应,想投奔的张豹反而成了麻烦。咱们这笔意外之财对他来说肯定能解燃眉之急,不同意、犹豫,都是些讨价还价的手段。真要是觉出你不想合作了,态度当然就变了。”
说到这里,何肖羽笑了,食指突然朝苏可额头上敲了下。
“苏编辑聪明,但也容易被人看透心思,想做成一件事,最重要就是得耐得住性子,经得起细水长流。”
苏可本来正思考何肖羽的话,额头上这一点,全身的关注点,好像都浓缩到了一处。
心里某种,好像是被羽毛扫过,忽而有些发痒。
这是她头回生出这样的感觉,一时摸不清它是什么。
不过苏可这会儿也没心思去琢磨这种异样,强行将思绪摁回。
“你们真的只说了这些?”苏可回忆当时谭大风的神情,那可不像讨价还价失败后的殷勤,“你没有……”
没有威胁他什么的吗?
这话还没说出口,何肖羽突然倒吸口气,闪躲了下自己的胳膊。
苏可立刻将身子外门方向靠靠,又转回瞧向何肖羽的小臂。
她险些忘记了,何肖羽在拦谭大风时,曾被捕蟹笼砸了一下。还是替自己挡的。
“你没事吧?”苏可满脸懊恼,“不应该和你说这些,该马上带你去医院瞧瞧。刚才那一下可不轻。”
苏可快速打开副驾驶手套箱,想取出里面的地图,找找附近的医院。
谁知才打开了条缝,却“咔”的一声,又被何肖羽给合上了。
这动作果断决绝,没有半点犹豫。
苏可吓了一跳,斜眸看向何肖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何肖羽苦笑解释:“里面没地图,都是些私人用品,太乱了,开不好,东西会掉得哪儿哪儿都是。”
“啊……嗯……”
苏可迟疑着回答,可方才打开那一瞬,并没感到里面有特别的重量,也没瞅见很多东西。
但就像何肖羽说的,这是私人空间,私人物品,她确实不该凭印象自己去拿。
“我知道了……那你胳膊!”
苏可看回他的手臂,想法全都写在了眼睛里。
何肖羽知道,在某些地方,苏可是挺执拗的,便小心挽起衣袖,露出了小臂肌肤。
虽然没有见红的外伤,但外侧部分,还是紫了一大片。
苏可的心立时提到嗓口,看着胳膊,又看向何肖羽,心里难受到了极点。
她活了二十年,前一半时间,一直在接受别人的付出,从来没珍惜过。
后一半时间,她一夜间失去了所有,便觉自己不配接受别人的付出,也不敢接受好意。
于是她习惯了将自己隐藏起来。
想着只要别人看不见自己,不关注自己,不了解自己,自己就不会那么患得患失。
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点名注意她,非要在她旁边,三番四次挡在她面前,让她欠他人情。
苏可生何肖羽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什么也没说,抓住他那只胳膊闷头瞧着。
半晌,从嘴里飘出一句:“我家有活血化瘀的药,我取给你。”
“哪家药店都有,我回头自己——”
话没说完,何肖羽突然对上了苏可的眼睛。
小姑娘头回不加掩饰地、流露着难过自责的情绪。
仿佛如果不让她还这个人情,她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何肖羽便收了话,转而拍了苏可手臂两下。
“知道了,去你那里取点药,咱们礼尚往来一下。”
他又挤出了狐狸笑,溢着阳光,仿佛是在逗一个小孩子开心。
苏可愈发光火,紧绷的弦却因此松下些许。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扭过头,看着窗外不再吱声。
何肖羽也不打扰,开了暖风,将空调口对上苏可,后才着车前行。
然车才起步不久,一句小声嘟囔突然从副驾驶飘出。
“何肖羽,你其实挺好的人……早前我对你有误会,说了很多难听话,对不起。”
一霎,何肖羽的车速悄然降下。
他似乎想回什么话,又似乎有什么到嘴边儿又咽下了。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又将车速提了回去。
之后的一路里,气氛突然有些沉闷。空气里流转着一丝怪异的微妙。
苏可与何肖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后天见张豹的事。
明明是这几日最关注的话题,可是此时,也不知怎的,变得没那么值得讨论。
终于在临近黄昏的时候,结束了这漫长的时间。
红色捷达车再次开进了那条熟悉的小街。
何肖羽也跟着苏可一同下车,两人拿着大包小包往家里走。
街坊邻里见着,都会投来些八卦眼神。
先头几人,苏可还会解释两句,到了后来,问的多了,便也就顺其自然了。
反正就算她解释了,别人也会觉得这是小姑娘家害羞。
人家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就是图个当时的乐呵。
关系到底如何,其实压根没人关心。
只有一人是例外。
那就是碰巧今日在家的安朵。
听到苏可的声音,安朵欢快跑来应门。
她衣服也没换,头发上还包着浴室毛巾,妥妥一个居家状态。
在发现苏可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时,整个人呆若木鸡。
“可可……你……”她嘴巴一张一翕好半天,目光来回在苏可与何肖羽身上跳走,“你这几天不是去出外勤了吗?这、这是……”顿顿,“这是……姐夫?”
苏可也委实没想到安朵在家,杵在门口亦是哆嗦了一下。
缓过来后,连忙解释:“什么姐夫,是社里新签的那个摄影师,何肖羽,何老师。”
苏可瞧安朵毫无准备,觉得自己突兀。
忙向前几步,掩上房门,试图遮住何肖羽的视野。
苏可压低声说:“我没想到你也在家……是刚才他帮我时弄了点伤,我来取之前挺好用那个活血化瘀的药给他,我就不让他进来了,拿了药就走!”
“诶别价呀!!”安朵立刻打断苏可,立刻摘下头上包的毛巾,激动道,“之前我和秦大伟那王八羔子谈恋爱时,你都没拦着人进来,我还一直挺过意不去的,这回你好不容易带回来一个,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吃闭门羹啊!更何况还是未来新同事!”
她笑出褶子,也降了几分声音,“你可不知道,编辑部里讨论了好几次新摄影师的事,说人之前手不够,他们去吕主编那里借人时,都被回绝了。这摄影老师高冷神秘得很,大家伙对他都好奇得要死!没想到送上咱家门儿了,气死他们。”
安朵得意笑开,反手将苏可拉开,主动推门,一点不避讳身上的睡衣装。
“原来是何老师啊,我是苏可同事,也是《大事》杂志社的,流程编辑。来来来,外面冷了,快进来坐坐,可可那药不好找,得一会儿呢……”
安朵是个外向的,这话几乎一气呵成,人也热情洋溢。
何肖羽本来在环视附近的街景,闻言转回目光。
四目对上,安朵余下的话,突然莫名噎住。
苏可听动静断了,以为是安朵又被帅哥“皮囊”惊了一跳,无奈苦笑,想为她打打圆场。
谁知一转头,却觉得安朵竟朝后缩了一步。
这步出于本能,也没注意后面的情况,正正好踩在苏可脚尖上。
苏可痛吟一声。
安朵也绊了个踉跄,幸好苏可在后面,及时扶住了她。
“朵儿,你这是干啥,看帅哥也不用看成这样啊?”
苏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小声在她耳边叨叨。
安朵也回了魂,连忙站直,拿着毛巾在脸上擦来擦去,掩饰尴尬。
“啊,抱歉啊,可可,我不小心……”
忽而,苏可注意到了安朵的不对劲,好像有点……莫名发怵。
“你咋了?怎么看脸色不大好?”
安朵才察觉自己失态,赶忙找补:“哎,哪有哪有,我、我、我就是……”她扭头瞧着何肖羽方向,“我就是没想到何老师这么帅,吓了一跳!老帅了!老帅了。”
她就像很想让何肖羽相信这句话,提高音量强调了几次。
接着又立刻拾回刚才的动作,引着何肖羽进屋。
“哎呀妈呀,快进来坐呀!外面冷!”
何肖羽轻轻抬手婉拒,反而后退了半步:“我就不进去了,不方便。”他看向苏可,再次弯眼轻笑,“我就在外面等苏编辑就好。”他的语调很客情,与安朵的热情如隔四季。
苏可瞧着安朵这情况,确实也不想招个男人来家坐,主动和安朵说道。
“东西很好找,我直接去拿,反正都是同事,有的是时间聊天。”
苏可觉得安朵大抵会再热情几番儿。
谁知这回安朵却答得干脆:“哦……这样啊,那行!”她也笑对何肖羽,“那,等你们忙完,咱们在杂志社再聊。”顿顿,又胡乱用毛巾擦擦头发,“可可,那你们聊,我得赶紧弄下头发,这天儿水快冻在脑袋上了。”
她自顾自笑说,真就转身走了。
苏可松口气,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儿马上”,便掩上门回屋。
东西其实很好找,就在自己屋子抽屉里,所以片刻便回。
交在何肖羽手上后,苏可还有几分抱歉。
“实在不好意思,何老师,我也没想到室友在,看你不方便,本来想亲自帮你涂一下……你能行吗?”担忧地看向何肖羽的手臂。
“我一个单身汉,这种事情还不是信手拈来。”何肖羽反而调侃,药在手上颠拿了一下,“行了,外面冷,我就走了,后天……”他目光溜向苏可身后,确认没人,再次压低声音,“后天我来接你。”
苏可的心登时提起少许,但莫名的,并不像过去单打独斗时那么忐忑了。
这还是头回有人和她一起分享喜怒。
苏可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于是也向前挪了几个小步,像说悄悄话似的,真诚道了谢:“何老师,这次多亏了你,谢谢。等事情过后,我请你吃饭。随便你点。”
她好像还有许多话说,最后的最后,全化作了一句“后天见”。
苏可随后撤回步子,脸上绽放出一抹真挚而爽朗的笑,眼睛弯成月牙。
他瞧着,略略出神,半晌,也回以很轻的一笑:“后天见。”
何肖羽主动替主人家关上门,选择结束这番对话。
只不过扣实前,有一瞬间的停顿。
苏可的目光,对上了何肖羽看向她的那只眼。
那只眼从缝隙里透出,带着某种死寂与哀默,仿佛一片不见底的深渊。
苏可心里莫名咯噔,可下一瞬,门关上了。
最后的凉风扬动苏可薄软的发梢。
刚刚他的眼神……
苏可心里忽然凌乱。
但尚未来得及捋清,就被一道虚影吓出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