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阳已经很久没这样紧张了。
他站在一家名为“老杨家铁锅炖”的门口，抬头看着。
指尖捏着包带，心脏快要破胸而出。
不多时，他来到了一家铁锅炖的外面。
在这日益变冷的日子，这个地方倒是越来越热闹。尤其是中午这个点儿。
店面看起来有点年头了，招牌还是老式的宝丽布，也没雇外人，一水儿看去，大抵都是这家店的亲戚在帮忙。
在这日益变冷的日子，这个地方倒是越来越热闹。尤其是中午这个点儿。
可对曹阳来说，周围来往的人就像是不存在，引不起他半点注意。
他的全身肌肉都绷得很紧。
这就像动物世界里，即将步入狼群的羊，本能想要快点返回安全的地方。
可曹阳还是抬起脚，一步步迈上台阶。
老板娘用响亮热情的声音，招呼着他：“小伙砸，几位啊！”
曹阳凝肃着脸，先环视四周，试图在嘈杂的说话声和热气里，寻找着今日他要见的人。
忽地，他的目光停在一个包间儿里。
正逢有人从里面出来加菜，半开的门里，隐隐透出了几个高头马大的人影。
其中一人最为显眼，四十来岁，剃个平头，戴着一串大金链子，明明很冷的天，却还是穿了一只短袖。
这人正专注夹菜，露出的疙瘩肌肉上，纹着一条青色的龙。
龙的表情十分狰狞凶恶，还带着几分邪恶。一如夹菜的男人一般。
也不知是敬还是畏，周围人一个劲儿地向他敬酒。
他也不畏缩，让他们喝的同时，自己也一饮而尽，然后发出一个刺耳的咋音。
曹阳捏着包的手再次收紧，心跳也跟着加快。
但这样的惧意，并不影响他今日来的决心。
“我找人，自己过去就行了。”
他回了老板娘，径直走向包间儿，赶在加菜男人关门的瞬间卡住了门。
“咚”的一声，引起了包间儿里所有人的注意。
“干哈的！走错屋了吧？赶紧滚！”
夹菜男人被门弹了一下，骂骂咧咧地驱赶起来。
曹阳瞥了他一眼，没理，只将目光放在那龙纹身的男人身上。
“我是和您约了时间的……普通商人，小曹。您没忘了吧？”
“普通商人？”包间儿里的人面面相觑，觉得这文绉绉的人很可笑。
可另一方面又不敢肆意怠慢，一水儿看向纹身男人。
“龙哥？”他们在等男人的反应。
那叫龙哥的人——确切地说，是长滨县的混道的地头蛇赵海龙——略略抬了下眼皮。
有点耷拉的眼角里，闪出一丝犀利的打量。
他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尖刀，从曹阳的每一个毛细孔前经过。
空气一时凝肃。
包括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只有咕嘟咕嘟的大锅还在依然发出响动。
过了足有十秒，冰冷的眼神才悄然离去。
他随手抓起旁边的方块纸巾在嘴上抹了一把，随手丢到一边，粗厚食指朝自己对面的一个位置点了下。快赶上一个关节大小的金戒指，在蒸腾的雾气里，尤为刺眼。
晃到了对面那人的眼睛里，对面人就像是屁股上扎了刺，逃命式地飞身让座。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曹阳身上。
方才敌视和凶恶的气势也略微收敛，换成了一副静默的姿态。
锋芒暂放，威胁不减。
一个个的仿佛都在用眼神告诫他，但凡有点不礼貌，或者有点轻举妄动，他就别想完完整整地从这里走出去。
曹阳看向空荡荡的椅子，如同在看着一把刑具。
在东北这地界，尤其是长滨，能做到地头蛇的，通常下手都狠，什么腌臜生意也都做过，真要是拴着几条人命也不意外。
大不了就是去笆篱子走一圈儿，对他们而言都不是事儿。
这里讲的是江湖，是通常道理讲不通的地方。
所以曹阳孤身来此，又扯了个不怎么隐蔽的谎话，简直如同在刀尖儿上行走。
但他也深知，如果想调查“地下钱庄”的事，只能以身犯险。
左右都是“死”，不如搏上一把，反正赌徒这事也不是头回做了，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于是在悄悄提了口气后，曹阳便稳稳坐在了龙哥对面的椅子上。
前人的余温还没消掉，此刻变成了烤炉上的热气，灼烧着曹阳的心。
赵海龙先开了口：“你的事我听过一耳朵，我记得……公司套壳，想走笔钱问门路是吧？”
旁边有个人帮赵海龙将锅里的肉夹到白盘子里。
赵海龙捏起一块还冒热气的排骨，直接动嘴咬上。
他紧盯着手上的肉，完全没看曹阳。
“算是，这是笔大钱，真要是被弄了，不知得坐多少年。我也是实在走投无路，只要龙哥能帮这个忙，您尽管开价。”曹阳开门见山。
赵海龙啃干净了一块排骨，不急着扔，又把其头尾的骨头用力咬碎。
最后才将只剩下的零星小块丢回桌上。
“这可奇了怪。”赵海龙重新拿了张新纸擦手，终于抬眼看向曹阳，“我们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从来合规合法。你说的那都是会进笆篱子的事儿，我们怎么可能参与？不过……”
赵海龙眯缝起眼，缓慢向前探了身子，“你又是从哪儿听的这个……谣言的？”
最后三个字，赵海龙微微用了力，刚刚咬碎骨头的齿上，还残留着野兽的狠。
而这语调就像是某种命令，一下冲到了周围人的脑顶。
站在曹阳身边的两个人，毫不客气地靠近曹阳，故意威胁。
曹阳忍不住咽了下唾液，但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也不是从谁哪里打听的……是我一个亲戚，很早的时候，和您这边有过生意往来，我也是通过他才知道的。也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他这个人……”曹阳故作尴尬，努力抻头，自下而上窥看赵海龙的脸，“他叫……丁学林。”
赵海龙的神色中晃过一丝戒备。
“丁学林？”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看向旁边人。
其他几个小兄弟也在面面相觑。
细碎的讨论声从后面悄悄泛起。
“是那个这几天新闻上说的啥……鬼投胎的那个？”
“不是鬼投胎，是死而复生。”
所有声音都在赵海龙的一记冷眼中消失不见。
赵海龙依然平静，盯在曹阳身上的目光，又慢慢落回面前的肉锅，夺过旁边人慢悠悠的筷子自己在里面扒拉。
“是听过这个人名，但是和我们没啥关系，没做过生意。”
赵海龙说的轻巧，眼睛里却铺着一层思绪。
曹阳是个敏锐到敏感的人，自然是捕捉到了这一丝情绪。
赵海龙一定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以轻易谈论。
光是这个反应，曹阳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对了。
只是想进一步撬开赵海龙的嘴，就得再深处一点。
由是曹阳挺着胆子，又给这问题加了一把火：“当年我这亲戚也是遇上我这事了，走投无路，就来找咱这边的兄弟，后来帮着联系了香港的一些朋友，他银行里的钱就是从那边儿过来的……”顿顿，压低声音强调，“但凡有点儿消息的，都知道香港地下是什么情况，开门做生意，没理由拒绝别人吧。”
“香港。”赵海龙哼笑，眼睛里沉沉暗暗，“你说的那是香港地下赌庄，不说别的，敢用这个过钱的，都是福建广东那边离的近的，我们可是在东北，东北有东北的规矩，和那边不搭嘎，你找错人了，滚去广东吧。”
说完，赵海龙抬手，起了想要赶人的架势。
几个小弟也顺势扯住曹阳的双臂，想要将他拖起来扔出去。
曹阳感觉到赵海龙急着结束这番对话，心里委实生出一丝疑惑。
按理说，话都到这份儿上了，如果真是做这生意的人，不应该拒绝得这么干脆。
哪怕还有怀疑，也可以不先把话说死，吊着他，下去进行背调，落实后再行联系。
他可是为此拜托了自己好兄弟很久，真的去找了家近来亏损严重的公司当名头。
所以不应该，真的不应该。
难道丁学林和香港地下钱庄的事，真的不是这边牵的线？
可是长滨这块，乃至滨海，这么多年来，又有谁能牵这种线？
再或者，丁学林账户里的“千万”还有香港公司其实和地下无关？
真的单纯是丁学林和香港人做生意赚的？
短短几秒里，无数思绪在曹阳心里卷过，但他还是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就像丁学林的突然出现，也不会是什么单纯的“死而复生”。
曹阳心下焦灼，果然还是觉得不能就这样离开！这样的机会恐怕再没有了。
哪怕是激怒赵海龙，逼他泄露点什么蛛丝马迹也好。
概率很小，但值得一试！
曹阳是真的拼了，终于在被拉起的一瞬间，最后下了一剂猛料。
“龙哥这是要见死不救了！就不怕我狗急跳墙，胡乱攀扯？把你们参与过的所有事都抖出来？”
赵海龙就像听了个笑话：“都说了，我们只做正经生意，我们光明正大，你抖不出什么。”
“也是。”曹阳红着脸，高高昂起下颌，咬牙切齿，“也可能是我高看了。现在龙哥确实联系不上什么香港，顶多就是收收高利贷，管管麻将馆子，再或者倒到盗版生意……还是过去厉害，我亲戚这单，该是跟着‘猎哥’做的吧。他老人家现在还好吗？”
猎哥，一个不该提起，但绝对好用的名字。
一瞬间，全场死寂，赵海龙的嘲讽笑容逐渐消失在脸上。
周围那群小弟的脸色也铁青如石，所有人交换着视线，满眼惊恐。
架着曹阳的两只手亦在不经意间松开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压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曹阳作为这股压力的中心，自然感到了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恐惧。
他想避开目光，但又不得不看向面前这个如同雄狮猛兽一样的男人。
那双深谙的眼睛里也弥漫起某种激烈的情绪。
这情绪还在不断变换，有愤恨、要恼火、有嫉妒、也有不甘。
还沾着些许油渍的嘴角，在不经意间，轻轻颤动。
曹阳害怕，但也得到了确认，自己一定戳中了对方的靶心。
他等着，等着这个叫赵海龙的人反驳，甚至给自己几拳头。
他等着他因为愤怒而不平而泄露哪怕丁点的线索。
曹阳在心中呐喊着，迎着对方那双戾眸，双目跟着漫出血丝。
快了，就快了……他默默倒数。
谁知一双刺耳的大吼突然从外面窜来！
“赵海龙，你他妈的混蛋，我们已经跑那么老远了！你还想咋的！不想人活了是吧！！”
这声来的太过突然，绷在曹阳心里的弦突然一松，面前赵海龙的怒火也在顷刻间消弭。
拼上性命的推起的气氛，就像遇水的沙一样，沉淀凝固。
因为暂时安全而放下的心，同时又因为功亏一篑感到恍惚。
曹阳脸上添红，憋闷得握紧拳头。
随后和赵海龙，还有屋子里的其他人几乎同时看向这声叫喊的来源。
只见一个年约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奋力朝包间儿里冲着。
男人头发花白凌乱，打着绺，身形消瘦。
虽然穿着人造革夹克，经年穿用，早已发烂掉渣，满处是褶，略短的袖口里隐隐露出一些灰色秋衣衣袖，也旧得起了花，破成了不成章法的蕾丝。
但男人看起来却一点不孱弱，力气大得可以以一对十。
他的到来就像是一场旋风，刮得周围人手忙脚乱。
然而，气势恢弘，终归双拳难敌四手。
在一群年轻力壮的人共同围剿之后，花白男人很快就被架住。
他像是一只犹斗困兽，对着里面的赵海龙现出獠牙，两只眼全是痛恨。
反观赵海龙，因为男人这一折腾，情绪早就消弭，他又变回了那个淡漠冷静的野兽。
“我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原来是老辉啊，老弟兄了，最近过的咋样？”
赵海龙用凶神恶煞的脸，堆起了不咋真诚的笑。周围人毛骨悚然。
只有那叫老辉的男人毫不畏惧。
“别他妈给我玩这套，臭粪坑里的毛屎嘎达，讨人嫌！”
他搭配着朝旁边啐了一口，当真是唾沫连着痰，还沾在了其中一小兄弟的衣服上。
“老东西！”小伙子盛气，抬起手就要一巴掌。
奈何掌心还没贴上，老辉就先抽出脚，一句“去你妈的瘪犊子”，一点不留情地踹在了小伙子的拨了盖儿上。
小伙子可没那忍耐力，嗷嚎一声，震得四面八方都看了过来。
便是这一眼投来的同时，赵海龙的一脚也上去了，重重踹在老辉的肚子上！
这一脚更加不留情，直接将他从其他人手里踹了出去。
老辉气焰登时消下一半儿，像是奄奄一息的败狼，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大口喘息。
可饶是如此，他的眼睛里仍生着焰火，死死盯着赵海龙。
赵海龙无视他的怒意，甚至还有点故意的溜达到他面前，俯视蜷缩在地上的老辉。
“时代变了，这里不是你可以乱咬的地方了。我对这帮孩子是有责任的，别逼我动手。”他蹲身，嘲讽地回盯老辉，粗厚四指轻蔑地拍了两下老辉凹陷的脸颊，“当年咱好歹也是兄弟一场，过过命，今儿差不多得了。”
“赵海龙，你少扯那些里格楞！”老辉完全不买赵海龙的账，“啥兄弟一场，啥过过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憋着坏想弄猎哥！也就是猎哥信你，才落在你手上。但是人在做天在看，早晚你会死的难看！！”
赵海龙鼻中闷出一声冷哼：“别把过去那些事说得像英雄事迹似的，都是一揽子出来的鬼，分什么丑俊？何况你来这儿，不是来求人的吗？这态度可不行。”
一提这事儿，老辉的脸色登时翻了几番儿，眼睛里的怒火更盛。
“对，赵海龙！！我是来警告你的，让你那帮子兄弟离东街那片远点儿，也别对孤儿寡母动手动脚，那些人，可都是曾经给过你吃喝，被你叫过嫂子、弟妹的人……做人别太绝！如果被逼急了，可别怪我把你那些事全抖出去，咱们谁也别活，鱼死网破！”
屋里又安静了几分，所有人屏住呼吸。
倒不是很好奇老辉口中的话，而是不敢听。
里面唯独曹阳不同，他原本只是个局外人，也不愿掺和道上这些事。
满心只琢磨着是不是要在事态变严重前，先找个借口脱身。
反正今天自己的激将局算是失败了，很可能线索没套到，把自己也折进去。
可是听了这么一句，曹阳又生了个另外的念头。
兴许这个人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惊喜。
可是想归想，眼下的情况却很不乐观。
这个老辉并不是什么服软的人，又不断挑衅赵海龙。
再这样下去，可能还真的鱼死网破了。
得想个法子打断这场冲突。
曹阳心里默默盘算起了什么。
便在同时，赵海龙也开了口。
“你就不怕在我的地盘儿说这些，今天你就走不了了吗？”
一切正像曹阳想的那样，朝着更为糟糕的方向演变。
只见赵海龙的眼神忽然变得阴鸷。
他猛揪起老辉的衣服领子，强行将人拽起，用力拉到了铁锅旁边。
热腾腾的蒸汽还在不断上冒，锅里肉烂糊得快要变成酱汁。
老辉的脸就贴在铁锅旁边，滚烫的气直逼着他的眼睛。
“赵海龙，你他妈嘚儿的不得好死！”老辉全身不住挣扎，本能又往后缩。
可惜在强壮的赵海龙面前，他的力量完全使不出来，活脱脱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赵海龙轻蔑一笑，眼神冷漠到了极致，有种今天就要结束这聒噪对话的气势。
“那就看看谁先不得好死。”
赵海龙放了狠话，抬起老辉的右手就想往锅子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