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蹙眉,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何肖羽平时看起来笑眯眯的,为什么喜欢这样的照片?
他喜欢丧葬文化吗?
苏可就像被一根细线牵引住,渐渐向前。
她想看清这张图,想知道这是什么人的葬礼。
可惜照片太远,无法捕捉到任何细节。
苏可只好又退回来,歪着头重看这张照片。
难道他平时照的那些花鸟鱼虫,也都是以这种效果呈现出来的吗?
黑白交织,毫无生气。
苏可不由想起了在招待所时,无意间被他捕捉进镜头的照片,眉心又紧皱了几分。
希望他不会也这么对她,丧气的黑白人脸,配墓地。
绝佳。
苏可失笑,别开眼摇摇头。
幸好何肖羽没让她胡思乱想太久。
没一会儿,他便拿着一瓶碘伏和棉签走出。
“不用担心,这些只是个人爱好,给苏编辑,给杂志社的,都是高清彩色照片。”
带着些戏谑的说话声从苏可身后响起。
苏可立时抽回思绪,撇撇嘴,这个人又猜透了她的想法。
往好了说,这是个有潜力可以发展成心照不宣的最佳伙伴。
往坏了说,这双能把人心钻透的眼睛,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你的爱好还真特别,不喜欢彩色照片吗?”
她顺势同何肖羽一起坐入沙发,是布艺的,有股浅浅消毒水的味道。
“彩色……”何肖羽品味般地念着这两个字,伸手抬起苏可的胳膊,替她挽袖,“我不怎么喜欢彩色的。”
冰冰凉凉的指尖碰到了她小臂肌肤,苏可突然回缩了一下。
倒不是怕疼,而是太多年了,不管是伤了还是病了,她都是自己一人处理,一人去医院。
有人关心、悉心照顾的记忆就像是毒药,不敢去想,也不想奢望。
时间久了,这刺便长在了身上,失去了与人亲近的能力。
“我自己来就行。”她斩钉截铁,客情笑了下,牙齿与另一只手配合,娴熟地自己挽好袖子,自己拧开碘伏,拿起棉签去沾,与此同时,还不忘继续着与何肖羽的对话,“对了,你为啥不喜欢彩色,是讨厌?还是觉得难看?”
何肖羽也不强迫,顺势收回了手,看着她熟稔的动作,眼神微微暗淡了些许。
“早前是觉得花哨,后来是觉得不配。”
“谁不配,不配什么?”
“我不配,不配拥有这些缤纷的颜色。”
何肖羽答得轻描淡写,目光从她小臂,又挪回了她的脸上。
“有些人适合彩色,有些人适合黑白,比如我就觉得苏编辑很适合彩色。光鲜亮丽,甚至亮得有些晃眼。”
苏可正抹着药,闻言差点把棉签掉了,好不容易捏住,错愕地回看何肖羽。
她觉得这话又好笑,又莫名其妙。
多姿多彩的是安朵这样的人,她苏可的枯燥可是无人能及,否则就不会连父母都嫌弃。
“你的奉承话编得一点都不可信。”她回。
但她依然很感动,没想到时至今日,还会有人认为她身怀绚烂,光彩照人。
也因此,衬得不久前归家的时光,如永夜般黑暗。
“对了,你家有酒吗?还有吃的?一起炫点儿吧。边吃边说。”
苏可收起棉签,拢回袖子,突然来了吃饭的兴致。
何肖羽已经打算送苏可离开了,这么一听,又坐回沙发。
“苏编辑这是要在我家过夜了吗?”他又好气又好笑,“原本我还以为,苏编辑挺能提防别人。”
“是挺提防,但你要做什么坏事,也不用等到这会儿了,更不用给我拿碘伏。”苏可调侃,“我知道你也没吃好饭,权当是感谢,陪你一起吃吃喝喝。”
何肖羽失笑:“吃我,喝我,还占我便宜。”
苏可立即纠正:“我可没占你便宜,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
“行行行,吃点亏就吃点亏,苏编辑说什么都对。”何肖羽故作无奈状。
“你……”
苏可满脸不可置信,但也知何肖羽是又开始满嘴跑火车,白了一眼,不加理会。
何肖羽却开心起来。但同时,他又悄然朝关着门的里屋处斜了一眼,似是进行了短暂的思索,而后又快速将目光转回。
“家里确实还有点吃的,都是之前交房租时,房东捎带手送的,简单填肚子应该没问题。酒的话,倒是保够。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主动起身,拎上茶几上的碘伏棉签,转身离开。
苏可琢磨的是他桌上那包面包,想着应该很快就能吃到,于是斜身靠躺回沙发,拿起了本摄影杂志打发时间。
里面贴了大大小小不少标签,遇到介绍摄影技巧的文章时,旁边则有直接用圆珠笔写的备注,认认真真,整整齐齐,批注总结也十分精辟。
苏可还真有点意外。学习习惯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这样的好学生做派,按理说,何肖羽但凡可以对课业上点心,也不至于考不上大学。
也许……是年少调皮,聪明用错了地方。
苏可想着,胃突然冒出了咕噜一声。
原本她只是想喝点儿啤酒解闷,吃东西也只是督促何肖羽而已。
不承想整碗红菜汤这么快就消化完了。
早知就留点面包和牛排自己吃了,不都给老爸。
胃里空空,脑袋疲乏。
苏可不由看了眼墙上同样黑白的太阳形状的挂钟。
面包不就在桌上,何肖羽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点不大对头,还是去看看吧。
苏可放好杂志,起身便朝厨房走去。
可人还未入,先听到一阵开锅水声、菜板上的切菜声。
又见水蒸气弥漫在厨房不大的空间里,将最具烟火气息的地方,衬出了仙境的感觉。
何肖羽的身影隐藏在这片水雾中。
他背对着苏可,低头忙活。
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擅长这些,边切边顾着别处,多少有点手忙脚乱。
面包是现成的,怎么还下上厨了?
不过倒也因此,苏可对何肖羽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这个人并不像自己原本想象的那么擅长生活,至少不热爱生火做饭。
万年的狐狸,也有这么笨拙的一面。
唏嘘不过三秒,煮锅里热气突然开始急速上升!
苏可看着惊险,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快速拧关了煤气灶。
里面白沫阵阵翻滚,险些就扑了火。
“你这面火给得太大了!”苏可抄过何肖羽手上一根长筷子,立刻搅和里面的面,“瞧瞧,都粘锅了。”
何肖羽委实没想到苏可会冒出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锅,难得露出一丝尴尬。
不过看苏可忙道的样子,脸上倒添了几分欢喜。
“苏编辑难得来做一次客,总不能太敷衍了,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苏可失笑:“你何肖羽竟然也有过意不去的时候?”无奈叹声气,看何肖羽,“如果何老师不介意的话,还是我来吧,本市可容不下另一场煤气爆炸事故了。”
何肖羽回望苏可的眼睛深了几分,思忖半刻,真的交出了自己的位置。
“西红柿鸡蛋面,面条要过水,吃起来口感好。苏编辑加油,我也饿不行了。”
他说着,斜身靠在冰箱上,还真做起了甩手掌柜。
这个人难道不知道客气一下吗?
苏可感觉很神奇,但心里确实开心的。
一是许久没有人让她体验那种生活的感觉了,二是很久没有人特别的需要过她了。
怀念的味道在心里滋生,她也罕见弯了嘴角,回身专注在“过水鸡蛋面”上。
何肖羽便成了这一过程最大的观众。
锅里的水雾弥漫在两人中间,朦胧了视线,便是连彼此的身影都变得有些缥缈。
可又因着这样,苏可不再需要回避何肖羽的视线。
何肖羽也不用顾忌什么,从旁专注看着面前人。
先看她忙活挑拣鸡蛋里的零星蛋壳,看她为他改刀那几个被他切的乱七八糟的番茄……
慢慢的,何肖羽的视线从这些食材上,挪到了苏可的脸上。
他满是笑意的眼睛里,渐渐消失的灵气,铺上一层淡淡的幽暗,如同在看什么离他很遥远的东西。
而这深沉到几乎望尽骨髓的目光,终是在苏可清脆的关火声下结束了。
清瘦的女孩端着两碗鸡蛋面:“发什么呆呢?好吧,去吃吧。”
说完,引路到旁边搁面包的小桌前,捎带手向何肖羽唤了句。
“别忘了酒,怡怡情。”
何肖羽一秒恍回神,听话回道:“哦,好。”
他转身打开冰箱,从里面挑拣了好一会儿,才拿出几听酒,刚要放桌上,又觉得上面带了水雾太冷,于是快速将掌心抹过易拉罐整身,确认干了,才递到苏可面前。
“有点凉,放会儿再喝,冷热别叠在一起。”
说完,又转身去拿筷子,却发现这里只有一双刚刚煮面用过的那双。
何肖羽竟然也头疼了,洗过后,索性去开了一盒方便面,从里面掰开了塑料叉子,将其丢进自己的面碗里。
苏可委实没想到何肖羽家里就那一双筷子。
“你这人是多与世隔绝,家里人也不来看你吗?”
苏可搬来凳子,倒不客气,拿起筷子开始拌面,她是真的饿了。
何肖羽亦从卧室里搬出一把椅子,坐在苏可对面。
替苏可和自己拉开了雪花啤酒易拉罐。
“自己一个人不是挺好的?没人打扰。”
“你这样不孤单吗?”
苏可首先喝了口酒,目光下落,似乎掩饰自己对何肖羽“第一口面”的期待。
“习惯了。但偶尔能吃上一顿家常饭,也是件挺享受的事。”何肖羽看出苏可若有似无的期盼,主动挑了一大筷子送入口中,眼睛里惊喜不加掩饰,“苏编辑手艺不错啊。”
苏可表情还是一贯淡定,嘴角却悄悄翘起一丝弧:“别嫌弃简陋就行。”
说完,她仰起头,继续喝她的酒,偶尔挑几筷子面,偶尔又会虚望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何肖羽不问,也不打扰,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吃着自己的面。
屋子里安安静静,厨房的窗子,偶尔有风,凉凉的,很舒服。
窗户上映着两人的影子,仿佛将他们困在了一幅画里。
一幅不会被外人打扰的画。
也不知是不是添了醉意的缘故,苏可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有些难得,甚至有些喜欢。
这并不代表她不喜欢和安朵在一起的日子。
而是总会觉得像那样快乐,其实离自己其实很远,大多时候,她也只是为了配合喜欢喧闹的朋友,扭转了自己的喜好。时间久了,难免疲惫。
反倒是此时此刻这种默契的安静,让她来得更加恣意。
这是除了与咸菜聊天外,头回有这样的感觉。
由是多喝了几罐酒。
苏可酒量原本不好,又因为脑袋里有思绪,一时没主意量,不久便醉得上了头,面也剩下了大半碗。渐渐的,她的脑袋突然有点眩晕,恍惚间,渐渐托腮看向面前何肖羽。
她开始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只是觉得,眼前这人,一定是个充满谜团的坏家伙。
唇瓣启了又闭,闭了又启,突然就这样把平日绝对不会直言的话吐了出来。
“何肖羽……你说,因为觉得我脸色差,才折回来等我……是骗人的吧?”
何肖羽筷子忽而顿住,或也没想到苏可会突然出声。
这一声,还偏偏是另类“审讯”。大抵是要应付苏可的话匣子了。
何肖羽无奈笑了声,继续吃:“为什么这么说?”
苏可指尖儿转着易拉罐,盯着上面的大字。
“在采访时,在被吕主编骂时,在找不到乔小姐,找不到张豹时……我经常脸色不好,你都没说什么,为什么回家的时候,你会连饭都不吃就跑来?还把我从马路上拽回来……”声音渐小,“就好像……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回家,心情会变得很糟,甚至还担心我做出什么不好的事……通常人都不会往那些地方想吧。”
苏可终于看向何肖羽,迷离中生出了几分探究。
“何肖羽,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前一秒,还会让我有点怕你,后一秒,却又觉得你好像很了解我,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友。你到我身边,真的是因为事业上的野心吗?”
何肖羽终于停下了筷子,垂眸安静半晌,抬头看向苏可。
那一瞬,狐狸笑消失无踪,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弧。
“我谁也不是,就是你的搭档,一个寻常的摄影师。”又顿顿,“苏编辑,差不多得了,你有点醉了。”
苏可根本没理会何肖羽的话,她皱着眉扬了扬嘴,反而叛逆地又开了一听新酒。
“可真是个谎话连篇的家伙。”她又仰头喝了一口,长叹口气,“算了,这样也挺好,你不问我,我也不问你,反正你想做的事,也和我没有关系。我,自顾不暇。”
说完,又把这听一饮而尽。
待将空易拉罐重重放在桌面时,她终于有点熬不住了,趴在自己的胳膊上睡了。
何肖羽看着这个毫无防备的女孩,冷不丁笑出了声。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喃语,也不急。
先去关上窗户,然后继续把自己那碗面吃完。
接着又拖过苏可那碗,消灭掉她剩下的一半。
直到一根也不剩,才何肖羽收了碗筷,洗手,随即来到苏可身边,用力抱起了她往自己房间走。
为她脱了鞋子、外套,调暗台灯,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套新被褥盖在她身上。
忙忙叨叨完了,他才终于松口气,坐在了床边。
借着一丝浅浅的暖光,他垂眸凝视着苏可红晕的脸颊。
见她睡得有点不安稳,他迟疑着,探出手,缓而轻地抚摸了下她的发,忽而触电般地缩回手,似是没想到苏可的发竟这么柔软,像是一碰就会断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度把手放上,更小心,更轻,然后慢慢安抚着她。
“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大抵是听进了何肖羽的话,苏可的眉心逐渐舒展,熟睡间,浅浅梦呓。
“哥啊……我想你了……”
何肖羽的手猛然停下,脸上血色霎时褪去大半。
某种情绪在他的心口翻江倒海,让他感到痛苦,感到迷茫,甚至想要回避。
但最终,所有这一切都归为了沉寂。
他的眼睛里空空洞洞,仿佛连带着那些温柔,也一并都压制下去。
“睡吧。好好睡一觉。”
何肖羽笑着说道,咔嗒一声,关上了台灯。
暖色顷刻间消失无踪,他修长的身影,融入了黑暗。
但他似乎很熟悉在这种没有光亮的地方行走,哪怕没有任何光亮,依然准确摸到了那间关闭的房间里。不一会儿,他又再度从里面走出。
他换上了一件不同以往的黑色长袖夹克和运动裤。
身后背着一个不小的沉重包裹。
他先再次开门确认了下苏可已经熟睡,随即轻声快速地离开了出租公寓。
整间屋子,再没丁点动静,除了月光,也无半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