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可竟感到有几分怯意,下意识想要后缩半步。
忽觉手腕上力道增大,整个人一个踉跄又被拽了回去。
苏可紧急调整步子才避免撞上眼前人。
又是那股熟悉的香皂味,她抬眸,对上了何肖羽深邃的目光。
“你刚才想干什么?”
淡淡的不带感情的声音,自他口中飘出。
语气同他平日的调侃风大相径庭。
听起来像是有点生气了?她做了什么令他深恶痛绝的事吗?苏可心想。
难道是生气她过马路没看车?
她失笑,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至于吗?
后来转念一想,倒也是自己没考虑周到。
吕主编出行前应当是叮嘱过何肖羽什么,如果自己真出了什么闪失,肯定要追究何肖羽的。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否则像他们这样的点头之交,也不至于会影响到谁的心情。
但总归,是她差点连累了他。
“实在对不住,以后我多看看车。但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也是活了二十年的人。”
何肖羽微微蹙眉,似乎在理解苏可这话的意思,后又启唇想说什么。
苏可正等着,冷不丁皱眉“嘶”了一声。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完全忽略了何肖羽的话。
她连忙挽起衣袖查看。
只见纤细的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道口子。
不深,但长,在外套袖子的来回摩擦下,起皮掀肉,多少有些吓人。
苏可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弄上的。
后来一琢磨,想起在和爸吃饭离席时剐蹭了桌角,碰了人家的刀齿儿。
当时就觉得有点刺痛,只不过心在别的地方,就没管它。
估摸着就是那时被划伤了。
不过这样的伤口,至少对苏可而言,委实算不上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
反而更怕惊扰了别人。
于是连忙拉回袖子,仿若无事地说道。
“你刚刚想说啥来着……”想了想,又急忙自己接道,“哦对了,另外还没问你,你咋在这儿?之前不是走了吗?”左右张望,“咱俩家是一个方向吗?”
苏可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
她可不相信什么临时邂逅,天降缘分。
更何况这个何肖羽有“前科”,她倒想听听这回他想诌些什么。
谁知这回,何肖羽直截了当。
“我是来找你的。”顿顿,“也可以说……等你?”
“等我?”
答案远远超出得苏可意料。
“你等我干啥?难不成是张豹的事有进展了吗?”
苏可眼睛里终于泛出些光亮。
何肖羽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哪有那么快,打听不需要时间吗?我才把消息散给朋友。”又稍稍放软了语调,“是送你回来的时候,觉得你表情不大好,想了想,还是回来看看。”
苏可再次感到意外。
就因为她表情不好,专程回来等她?这狐狸有这种善心?
何肖羽却没给苏可解惑的时间,忽地抬起了苏可的小臂。
“我看你这得处理一下,要么医院,要么我家,我正好住这附近。选一个。”
何肖羽终于恢复了昔日的调侃,再次露出了那一点不真诚,还带点不怀好意的狐狸笑。
苏可无语凝噎。这还不如保持方才那种严肃模样。
他严肃时挺可怕的,但至少是真情流露,而不是满脸的气人和讳莫如深。
还有就是他这提议。
何肖羽摆明就是让她选医院,非要把话说的有点暧昧。
无疑就是想看她红着脸逃走的狼狈模样,招待所时,她就没少掉坑。
这个嘴上叼挑花的男人,自己绝不会再上当。
苏可一把缩回手,语气平静地回道:“这事不用担心,我——”
话说一半儿,苏可忽然自己收声。
一个特别的念头从脑袋里闪过。
虽然两人表面上已经没那么敌对,她心中的违和感始终未消。
她一直琢磨着还能从哪里窥出这个人的真实一面。
眼下,他竟自己递来一个绝佳时机。
大前辈庞乐曾经的教诲,想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得去看这个人的生活。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精准的了。
苏可斜下眼发了会儿呆,打定主意后,立刻看回何肖羽。
“医院离这里太远,我怕疼,去你家吧。”
何肖羽神色果然有了细微的变动。
“……你真的要去我家?”
他罕见露出吃惊的表情。
刚刚果然是在拿她逗闷子,现在识破了,苏可心里十分痛快。
“嗯,是想去。你不是说你家就在这附近吗?”
何肖羽细长的眼睛眯缝了一下。
他偏头,帽檐因此笼罩了他的上半张脸,挡住了他余下的表情。
苏可虽看不清何肖羽,却明显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添了几分探究。
苏可的心跳得快了些,但她并没退缩,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路灯闪烁了几下,打在两人身上,忽明忽暗。
半晌,何肖羽终于重新抬起下颌,灯光映下的眼睛里,挂起了昔日的笑。
“好呀。”他回得很平静,“就去我家吧。如果不怕的话。”
怕?苏可心下一沉。
“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去同事家坐坐。”她轻声笑侃,“你又不是洪水猛兽,还是说你在家藏了尸体,怕我瞧见?”
“如果藏了尸体,反而不怕你瞧了。”何肖羽也笑了,“都有一具了,也不在乎多一具。”
苏可的笑容略略僵了一点。
何肖羽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但不再继续。
“放心吧,我动谁的念头,也不会动你的,不然刚才就把你推出马路了。”顿顿,压声强调,“你可是我的前途,苏编辑。宝贝得要死。”
何肖羽说完,用斜脸示意车的方向,主动为给苏可带路。
人一转身,苏可憋在嗓口的气才慢慢吐出。
“这个玩笑可真不好笑。”
她喃喃自语,生气同时,亦对这人产生了更多的兴趣。
何肖羽面儿上惯常是一副友善好接触的样子。
可是偶尔,也会渗出几分令人不安的凌厉。
那种凌厉,一点也不善良。
苏可悄然抿唇调整了心跳,随即跟上了前面的何肖羽。
约莫半个小时后,苏可便随着何肖羽来到了一个还算安静的居民区。
周围可见不少便民店,绿化带也比其他地方多了不少。
说高档,比不过自己家,但也绝对不差,算得上中等偏上。
何肖羽看出苏可在环视外面,主动解释。
“这是我租的房子,买的话,就得指望苏编辑了。”
话中意有所指,是在提点苏可和他的合作。
苏可自右侧后视镜看向何肖羽的脸,他还是噙着笑的,依旧是一副善刀而藏的样子。
“上次就说了,这只是我自己想查,并不是什么大新闻。别抱太大期望。”
苏可说话的时候,并没回望何肖羽。
何肖羽讳莫如深,好像比苏可更笃定这事儿的价值。
于是也不再接这茬,转说了一句:“到了,苏编辑。”
何肖羽的家藏在了这片小区的B座,和苏可家一样,大门口有门禁。
只不过没有保安,需要刷卡进入。
何肖羽所住楼层也不算高,五楼,但足以看到这片区域的大部分景色。
苏可对这个楼层数有些怀念,脑海里浮现出一些陈旧的记忆。
后来还是被突然亮起的灯晃醒的。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下了电梯,进入家门。
苏可一下就被里面的陈设引去了注意。
何肖羽的家是典型的两居室,家具并不算多,似乎是搬来不久。
乍看之下一切如常,可细品,便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比如这里的生活用品真的少得可怜,全屋空荡得就像是一具盛放主人的棺材。
苏可只能从仅剩的物件里,捕捉有关何肖羽的细节。
比如摆放着照相机清洁工具的桌子,比如和客厅挤在一起的单人床铺,比如墙壁上一些摄影照片,比如一只孤零零放在茶几上的白色水杯。
苏可边看,边慢悠悠往里走。
何肖羽站在一旁给苏可挡着门。
“慢慢看,房子不大,很快就能看完。”
说完,回身关上房间,防盗门咣当一下,将两人锁在了同一个空间里。
苏可的心本能还是紧缩一下。
老实说,这是她头回进男人的家,还是这么一个陌生男人的家。
怎么都是有点忐忑的。
她努力将注意力引去其他地方,继续朝前走,也看向更多的地方。
隐约可见的厨房里,白盘子上,还留着几片面包。
不像之前留下的,而是刚刚买的。
其中有一片还咬了半口。看样子是吃一半突然离家的吗?
为什么?因为突然想到她走时神情不对吗?
苏可觉得不可思议,也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好笑。
何肖羽该不会吃饭时还会琢磨她的事吧?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随便坐会儿,我去拿药。”
何肖羽的声音打断了苏可的思绪。
她转眸,只捕捉到了他那抹修长的背影。
药似乎是放在了另一个单间儿里。
“诶,等等……”
苏可下意识跟了过去,想叮嘱下别太麻烦。
可右手才抚上单间儿的门,门就忽的一下自己开了。只开了个很小的缝隙。
何肖羽半个身子映在其中,留下一只眼睛瞧着苏可。
“里面很乱,苏编辑在外面等等我,我这就出去。”
何肖羽的语调不容置喙,那只黑漆漆的眼睛也紧锁在苏可的脸上。
又来了,这冷不丁冒出的攻击性。
苏可脑袋里闪过何肖羽先前的话。
——如果藏了尸体,反而不怕你瞧了,都有一具了,也不在乎多一具。
虽然是何肖羽胡咧咧吓唬她的,但还是让她心有余悸,于是又缩回步子。
“我只是想和你说,随便弄弄就行。”苏可镇定解释,“不处理也没事,反正都结痂了。”
何肖羽的目光垂在地上,垂在苏可的脚尖前。
看到她确实如他说的,退离了房间的范围,眉眼这才舒缓。
“这话最开始的时候说不是更合适,既然跟我回家了,总要处理处理。”他说着,莞尔轻声,“哪怕是装装样子……总之等等吧,我这就出去。”
说完,轻弯嘴角,慢慢又掩上了门。
里面很快便传出了翻找东西的动静。
幽暗的光线一下笼罩了苏可,她杵在门口,委实有些愣怔。
何肖羽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垂眸一想,心下便明白了。
看来从她要说来何肖羽家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目的是什么。
他大概是知道她不咋信任自己,便摊开了给她看,给她查,消减她的疑心。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这家应该没什么可疑的。
否则也不会让她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但另一面……
苏可又抬头看向了何肖羽所在的房间,眼睛里透着狐疑。
何肖羽刚刚那表情,可不是怕被人瞧见乱的慌张,这间房里……
苏可想着,悄然又向前半步。
恍惚间,何肖羽刚才那一抹视线再次浮现脑海。
苏可立刻又退了回来,活像一只受到威胁的麋鹿。心跳的也异常地快。
她迟疑,反复抿了几下唇,终于还是决定暂且放弃。
何肖羽就在屋子里,也警告了别瞎看。
非要冒头去瞧,也有点冒犯,后面有机会先套套情况再说吧。
也不知是在给自己找借口,还是真的不想再琢磨,苏可连着在心里说了好几遍,随后妥妥转身朝客厅走去。
都说艺术反映心灵。她打算先看看他的那些摄影“杰作”。
很快,苏可便来到了何肖羽挂照片的那面墙前。
照片一水儿都是黑白色的,多以景物为主。
有阴雨的天空、残破的房子、有一些古老的工具。
画面中存在人物的仅有两张。
一张是路上匆匆而过的行人,照相的人像是旁观者,裹足不前,无法融入。
另一张则是……墓地。
但并不是什么全景,或者着重某一块碑,而是自某个角落里捕捉的某人的送葬礼。
隐约可看到许多穿着黑衣素服的人驻足墓前。
部分参加者,右胳膊上都戴了一只黑箍。
所有人照的都是背影,黑漆漆的背影,镜头里不存在任何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