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的!”
男人立刻死抓门把,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根似乎常备着的布条,快速将其绕在门把手上,硬性给这道门加固了一层。
里面响动越来越大。
许是知晓无望,最终化为一声悲戚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苏汝山你这个混蛋!!!我要和你同归于尽!!都别活了!一起死了算了!!!”
几乎破音的喊叫之后,里面终于安静了。
男人——也就是女人口中的苏汝山——终于敢松开握在门把手上的五指。
他站在漆黑的过道里,轻轻喘息,然后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带着恨的话语。
“真是个疯婆娘……”
说完,他用胳膊擦了下额头的汗。
扭扭手腕的大佛手串,又晃晃戴在脖子上的金色链子,便想转身去客厅。
结果一回身正好对上了苏可的目光。
苏汝山驻足,愣了半晌,扭曲的表情突然化开,变成了一阵灿烂的笑。
“哎呀闺女,你啥时候回来的啊!咋没个动静儿,吓爹一跳!”
苏可当真也不想撞见这一幕,更不想让当事人看到自己撞见的这一幕,不免尴尬。
她连忙收回目光,勉强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我出差刚回来。”
她不太擅长应对父亲,身体无声僵硬起来,站姿也变得拘谨。
“那个……爸,你们咋了?好好的又吵啥?”
她平和的语调里,透着些许小心。
苏汝山倒是完全冷静了下来,像在聊着家常便饭:“还能怎么的,你妈她又犯病了呗。”
咣的一声!一只瓷瓶从里砸在了门上!
重重地,响亮的,粉碎的!
苏可缩住呼吸。
苏汝山浑身也跟着一抖,立刻躲瘟神一样紧着撤退几步朝苏可走去。
“这家今儿个是没法待了,走,闺女,爸请你吃西餐!”
“那……那妈呢?”苏可不时会看向卧室,还是有些惦记。
“让她自己搁家里冷静冷静。”
苏汝山语调没有任何波澜,身影逐渐从阴影中现出。
苏可发现父亲看起来和她走时似乎没太大变化。
还是那么意气风发,脸上的褶子也不算明显。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额头上有一块拳头大的瘀青,头发也乱得仿佛草窝。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在刚刚在屋里“战斗”的结果。
而在她看苏汝山的同时,苏汝山也同时在打量她,吊眼里尽是慈祥的笑。
“孩子真是女大十八变,愈发亭亭玉立了,就是太瘦,今儿个敞开了吃!”
苏汝山一贯豪迈,一手去抓挂在门口的外套,一手擒住苏可的手肘,热情,强硬地将她往外带。
苏可有所迟疑,但忤逆不了父亲的力道,只能沉默着跟随父亲离开。
约莫半个小时后,父女俩便面对面坐在了一家当地算是中高档的西餐厅里。
这里也同苏可家一样满金碧辉煌。
顶灯的水晶珠串将这份富贵洒在了每个角落里,钢琴于明亮处弹奏,西装革履的人们凑成一堆,谈论着和这个苏可世界并不相关的优雅。
父亲是真的很喜欢这样的地方。苏可心想。
几年前她考上大学,父亲就曾在这里包了一个大场,招呼了许多亲戚朋友一同参宴。
可惜欢愉气氛,却在中途,被一位想要进来吃饭的客人打断。
记得父亲当时虽然保持着客气,但言语犀利得几乎使那位客人发疯。
待人离去后,他还带着一群人对着那位客人的背影哄堂大笑。
那时父亲说:“今天我闺女考上大学,我高兴,谁让我扫兴我搞谁!”
周围人便一拥而上,顺着父亲一起骂那个客人,同仇敌忾,言语污秽。
父亲高兴极了,又叫了好几瓶酒,还点了外国人去弹琴。
唯独作为“主人公”的苏可一点笑不出来。
她全程都在角落里默默吃着俄罗斯红菜汤,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关系。
父亲是个很要面子,自尊心也很高的男人。
其实所谓的庆祝不过就是父亲找了个由头,得以收获周围人羡慕讨好的目光。
苏可在父亲面前素来小心懂事,自是不敢点破这一点,只能全程配合。
于是在她十几岁的年纪,便学会了“曲意逢迎”。
不过那次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她难得找回了关于母亲的美好记忆。
记得那日母亲专门为她化了妆,虽然有年纪了,但弯弯的眉眼依旧风华绝代。
父亲也给她配了一套昂贵修身的礼服,母亲摇身成了一颗闪耀的钻石。
由是母亲一扫往日的阴晴,笑意盈盈地在众人面前唱了一首《喀秋莎》。
她明艳动人,歌声依旧保持着专业水准,令听者掌声不断。
苏可也偷偷鼓掌,她真的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这样无忧无虑的母亲了。
想起母亲的笑容,苏可也悄然跟着笑了。
不过这难得美好的回忆,却被服务员的询问点菜声打断。
苏可立刻回神,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主动点菜,并将父亲的忌口喜好一一向其说明。
待服务员笑应离开后,她又紧着主动帮父亲弄好盘子和碗。
她不喜欢笑,努力在笑。
她希望父亲可以开心一点,消消气,这样也可以对母亲好一些。
父亲大抵也是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一面满意地受着,一面又唏嘘感叹。
“你这孩子,该和其他家孩子一样想干嘛干嘛,总把自己弄得这么懂事,没必要。”
说到这里,父亲的眼睛总是铺上一层淡淡的灰,“可怜就是没摊上一个好妈……你那妈,太任性了。不过这也怪我,实在接不住你妈那脾气……才把你也弄得这么担惊受怕。”
父亲的言语中很是愧疚,却不忘捏了个前菜列巴,笑呵呵地接茬。
“这老毛子的面包老有嚼头!你爸我,还真就喜欢这种硬崛崛的东西。”
他吃得很带劲,眼睛一弯,眼角处终于挤出一道深褶。
苏可立刻回以笑容,她娴熟帮父亲摊开餐巾,又把自己的面包鸟悄放到了父亲的小筐里。
“您喜欢就多吃一点,我最近牙不好,咬不动太硬的东西。”苏可平静地编了个谎话,顿了顿,又小心将话题带了回去,“那个……爸,妈今天因为什么发脾气了?”
苏汝山咬面包的动作顿住,笑容登时消融,暂且将手上的面包拿了下来攥回手里。
“今天我和你妈提了……我给她找了个医生。现在外面不是有那种,治疗精神疾病的地方嘛……”苏汝山说的十分艰难,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然后就像是在和苏可解释一样,立刻又接道,“你也看到了你妈的状态,这么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苏汝山深深叹了声气,慢慢的撕着他的列巴。
“今天叫你回来,其实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苏可本来正拿起叉子,闻言,动作突然一顿,不断在消化着父亲这话中的意思。
“您……想把妈送去精神病院?”
苏可心中顿生一片恐慌,当即想起身反驳,却在看到父亲阴沉的眼神和额头的瘀青后,又徐徐、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
陆续上来的红菜汤、牛排,仿佛已经是世界外的东西了。
手上的勺子好像有了千斤重。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苏可悄然捏紧勺把,急切说道,“爸,妈她也只是偶尔会这样,平时都挺好的……她、她可能就是心情不好,或者、或者更年期,有点不稳定,很快就好了!”顿顿,“再不然就、就先找个心理医生上门先疏导疏导,最近不是有这类的职业了吗?她应该是有什么坎儿捋不顺,说不定想通了就好了。”
苏可就像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借口,立刻积极解释起来。
苏汝山却毫不动容,无声把列巴放回了框子。
“孩子,我知道你疼你妈,但你妈这个样子可绝对不是什么简单的更年期啊,遇到坎儿什么的。你是没看到你不在家时她是什么鬼样子。”
苏汝山用力撸起袖子,露出一大片瘀青。
“她这脾气一起来,什么东西都敢往我身上扔,明眼人都看出来不对劲。如果真的是病了,早点治疗不是更好?说不定你妈呀,还会变成以前的样子。”
提起过去,苏汝山的眼神也有些飘远,“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当初不是因为那件事,你妈大概还会像过去一样爱笑动人。”
苏可倏然掀动睫毛,“那件事”这三个字就像是重锤一样狠狠砸在了她的胸口。
又是那件事,果然还是那件事。
爱笑的母亲跪在地上悲鸣的模样犹在眼前。
还有那天,母亲和父亲第一次把家里砸得如同废墟时,母亲喃喃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因为你……”
所有焦急的话语都在一瞬间泯灭于口。
偏在这时,父亲又怜悯般地追说了一句:“还有,虽然这样说不好,但今儿个就是爸想见你说说话,至于你妈……就先别回家看了。我怕你又刺激到她,病情加重就坏了。”
苏可再次缩住了心脏。
半晌,她终是放弃了所有的争辩,垂下眼帘,安静懂事地回了一个字:“嗯。”
她垮下了肩膀,直到这顿饭结束,她也再没动过一口。
*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父亲已经回家了,她也已经踏上了前往车站的路。
最终也没能见上母亲一面。
苏可提着斜挎包,孤魂野鬼般地走在人行路上,路灯斑驳,却半点照不进她的眼睛。
脑袋里仍回荡着方才父亲的那句话。
——至于你妈……就先别回家看了。我怕你又刺激到她,病情加重就坏了。
数步后,苏可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的表情很平静,像是被沉入海中的溺亡者。
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自己又为什么变成这幅模样?
还有,如果母亲真的被送走……那自己又该怎么办?
苏可苦笑着,忽听到不远处有孩子的欢笑声。
下意识扭头,见到马路对面似乎在举行什么夜间活动,到处都是七彩的气球,活泼的音乐,还有摇摇晃晃的大米老鼠。
很多对父母牵着自己的孩子来往于活动现场。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灿烂与欢笑。
苏可眼睛突然睁大了些许,她虚望着那片,如同在看着曾几何时的自己。
素白的脸上不经意浮现出了一抹怀念的淡笑,下意识挪动脚步朝马路那边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然就在第四步时,苏可突然觉得自己右手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擒住!
“苏可!”
随着一声低唤,苏可被狠狠拽回了马路牙,整个人完全失衡!!
苏可受惊,立刻回神抬头。
路灯下,那人正面带怒容地俯视着她,她的手腕几乎快被他的五指捏碎。
苏可仰着头看得愣怔,半晌,才喃喃唤出那个人的名字。
“何肖羽?”顿顿,“你怎么在这儿?”
何肖羽面无表情。
路灯自上而下照在他的身上。
仿佛穿过了棒球帽檐,将他的眼睛,映出了从未有过的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