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剪刀在一张小报上缓慢移动。
咔嚓咔嚓,将一块带图头版新闻剪裁下来。
这是苏可今早才从外面报停重金淘回的新报。
头版大标题是:煤气爆炸事故到底何人所为?群众猜想。
大图是由两张图构成,一张六层红砖楼的仰视图,还有一张群众围观的平视图。
苏可将这张大图修剪得没有任何毛边,随即拿起胶棒,将其贴在一个硬皮本中。
纸页咯咯愣愣,贴满了报纸。
这是她持续了很久的剪报习惯,近期则是因为张豹的事,接连关注起煤气爆炸事故。
今日这张也不例外。
苏可将其贴在一张名为“老高炒肉”的苍蝇馆的照片下方。
虎口连着按压了几次,待确定它不会掉落后,才重新看向旁侧贴着的文字报道。
——据群众反映,在煤气爆炸事故当夜,曾有人目睹受难者之一的高某某醉酒返家,此举受到多方指责,是否该由其家人针对这起事故进行赔偿,引发群众热议。
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很有价值的新闻。
总归是拼图的其中一块,苏可坚信总会有一天还原了整个事件的全貌。
以此挖掘出张豹在这事里扮演着怎么样的角色。
正想着,思绪突然被一通响亮的电话铃打断。
前台小姑娘来提醒苏可续房。
苏可这才注意到一晃竟已十点,与何肖羽约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她紧忙将桌上东西划拉到斜挎包里,拉着行李箱跑离房间。
可是当她着急八荒地从楼梯下来时,又突然顿住了步子。
何肖羽果然已经先一步到了门口。
今日的他穿了一件简单干净的白色衬衫还有海蓝色牛仔裤。
此刻他正端着那台大而昂贵的索尼相机,咔嚓、咔嚓记录着招待中很多容易被大众所忽视的角落。
同苏可的剪报习惯一样,这是何肖羽最喜欢的事。
苏可看着他,不经意放慢了脚步。
自打家里那件事发生之后,自己一直是单打独斗,今天却有了个合作伙伴。
这事儿说起来,进展得实在有点出乎意料。
那天回去之后,苏可辗转反侧,总有点惴惴不安。
她总还是觉得这个人,并不想他自己说的那样简单。
保险起见,她特意又打电话给吕主编进行了一番深入探听。
这回着重问了下他的过去,还有他的为人之类。
只是没想到吕主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喜欢何肖羽。
据说这个人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十几岁就独立生活,并在一家佳能照相馆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学徒时勤恳努力,也很有眼力见儿。
老板对他赞不绝口,不光将自己的照相技术完全交给了他,还放心在自己出行时,让何肖羽暂代老板一职。
何肖羽的照相能力和经营能力,就是在那时得到了飞速提高。
单飞后很快便拥有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
照相馆老板鼎力支持,甚至将店里最宝贵的那台索尼相机送给他当开业礼。
老板想的是帮衬年轻人,不料才一年,何肖羽就带着几倍的钱回来报恩,不仅亲自带人帮老板装修了店铺,还为店里配买了打印机与电脑,为老板开拓“图文打印”的新业务。
在这个电脑还不算人人普及的时代,这无疑算一份“授之以渔”的大礼了。
老板高兴得不得了,又觉得总要回馈下年轻人。
就有意撮合何肖羽和自己的漂亮女儿,并准备提一提市里有房产的事。
可惜何肖羽事了拂衣去,对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巴不得的事,毫不动容。
总而言之,何肖羽除了没考上大学外,不论是外貌还是为人,都算少有的好青年。
如果光凭这些来看,苏可也不得不承认这点。
何况那天谈交易的事,最多也就是这人“有点野心”,算不上什么不好。
然而苏可还是觉得何肖羽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苏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忽觉周身发紧,抬眼发现何肖羽手中的镜头,不知何时对向了自己。
苏可不喜欢照相,一惊,下意识想躲开。
奈何快门更快一步。
“咔嚓”一下,不用看也直到自己上了镜。
而且一定是那种脑袋乱晃的虚影,还不如傻站着。
苏可脸上有点发烫,所有的思绪都被瞬间截断。
她皱眉从楼梯上溜达下来。
“都说镜头能辨人辨鬼,你这么乱找,真不怕我现出原形,给你吃个骨头不剩?”
何肖羽挪开相机,露出了清爽一笑:“那敢情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苏可冷笑:“可不兴乱点鸳鸯谱,孙猴子配白骨精,风流也得一个品类才行。”
“苏编辑干嘛这么自惭形秽。”何肖羽故作叱责,咔嚓又照了一张。
这回苏可的脸是铁青的。
苏可发现何肖羽这个人很擅长满嘴跑火车,奉承起来人见人爱,骂起人来连骨头也不见。
不过苏可自认大气,不和何肖羽一般见识。
因此只回了个“哈”,剩下的让他自己去品。
可惜何肖羽百毒不侵,非但气焰没减,还笑得愈发灿烂。
好像惹她生气,是他最大的消遣。
不,不对,这人不光惹她生气时高兴,他好像看见她就笑,好像她本人就是个笑话。
苏可觉得心里十分不爽,自己平时不管心情怎么样,再别人面前都会努力做出一副无所不能的“好学生”模样,过往的环境让她学会隐忍压抑。
偏偏在这个人面前,总会忍不住泄露情绪。
还是少和他说话为妙。反正合作,又不是交朋友。
于是苏可不再搭理他,冷着一张脸退了房,径直朝他的红色捷达车走去。
何肖羽知道苏可闹心,偏头笑了:“苏编辑,别急啊,钥匙在我这儿”。
落下这一句,他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
不久后,两人一同返回了张豹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屋子。
今天的重点主要就查漏补缺。
一是那天夜里光线不足,苏可又来去匆匆,很容易落下什么关键线索。
二是何肖羽和苏可的思路不同,兴许换个人,能发现点不一样的东西。
苏可面儿上挤兑何肖羽,可这会儿两人算是头回正式合作,多少得配合配合。
所以她特别为何肖羽开道,耐心介绍了自己规整这屋子的大致逻辑,好方便何肖羽进一步进行搜找。
可是地方就这么大,东西多,但大多也能一目了然。
再次搜索并没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惊喜,倒是体力先耗费了不少。
两人只好先各自扒拉个空地儿,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东北的天已经凉了,屋子却又闷又潮,两人又才刚干过活儿,都是一脑门子汗。
何肖羽随手从自己包里掏出两张照片报纸,抻着胳膊咔咔一通扇。
特别将苏可也带了进去。
苏可双手撑着摇晃的破折叠椅,静静望着油渍模糊的窗,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写着浓浓的忧虑。
何肖羽扇出的风有规律地扬起她的发帘,仿佛在衬托她此时心中,渐起的焦躁。
“看来这里真的没有线索了,张豹的行踪,算是没着落了。”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转头瞄向何肖羽,冷哼。
“还以为何老师那么强烈要求合作,今儿一定会嘁哧咔嚓就找到线索,到了不还是来这里收拾屋子?”
“话是不能这么说的。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总不能没有线索愣变出个线索吧?”
何肖羽辩解,却一点不生气。
苏可可没何肖羽这种轻松,简单回了句:“你说的也对。”叹着气,摊下身子,手上依然若有似无地往旁边扒拉。仿佛休息是一种奢侈,会让她良心不安。
屋里不知不觉陷入了某种安静。
只剩下扇报纸和扒拉东西的零碎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何肖羽才再次开口:“对了,苏编辑之前说,查张豹和家里人有关……你家里人也在找他吗?”
苏可手指动作忽而一停,睫毛被风掀出一丝轻颤。
半晌又垂回眼帘,缓缓摇头:“没,我家人不知道我在查这个人……”顿顿,“不,确切地说,就算我说我要查,我家人应该还会阻拦。”
她虚望地上的污渍,如同回望着某个刻在骨子里的记忆。
“不是所有人都想刨开伤口,探寻真相……更多的人,会选择遗忘,然后割舍所有会让自己记起痛苦的人和事……这倒也有好处,只要不去较真,等真的忘了的那天,也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可悲的是……总还是有一小部分人,选择留在原地,忘不了,走不出。”她略略扬身,有点苦笑地看向何肖羽,“何老师能明白吗?那种走不出时间的感觉?”
何肖羽回望,漆黑的眼里,映着苏可哀默的神情。
他的脸上却没显示出更多表情,还是舒展眉心,还是平静无比。
可回答的语调,却卷着某种特别的意味。
“你什么都没做错,停下时间的不该是你。会出去的。”
苏可听这话,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的。
关于自己的事,这个何肖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笃定?
说白了就只是一些旁观者的漂亮话。
可是细听细看,又觉得何肖羽的表情难得认真,不像信口胡诌。
“何肖羽,你……”苏可不自觉唤出他的名字。
“等等。”何肖羽突然打断苏可。
他看着屋中桌子半晌,忽然起身走去,将上面东西都挤到旁边,露出了整张桌面,然后死死盯着中间不动。
他的神情肃然,呼吸也有了些起伏。
苏可觉出不对,立刻也跑去一起看。
只见那张绿色的桌子好像贴着一张纸,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
姓“谭”,尾字一个“风”中间的名字因汤汁洒落模糊不清。
除此之外,还记有10月20日约见,和一串座机号码。
号码也同中间那个字一样,只剩下了一半儿。
“10月20,今年还没到,去年的话,张豹好像也没住那么长……”苏可喃语。
“应该是今年刚和什么人约定的,可能是想去投奔的人。”
“难道张豹连夜逃走是去找这人汇合?”苏可眼睛亮了一下。
何肖羽没有回应,先快速掏出随身本子将上面内容记下,随后才道。
“现在还都说不准,但沿着区号去附近打听一下,说不定能把这个人挖出来。”
他将本子塞回自己的怀里,笑对苏可。
“瞧吧,跟我合作,只赚不亏。”
得到失而复得的线索,苏可哪还会损他,头回绽开笑容,轻捶了下何肖羽的上臂。
“兄弟,可以!”顿顿,立刻神采奕奕,兴奋说道,“正好乔小姐那边还没回信儿,事不宜迟,咱现在就去找!”说着,想去拉何肖羽的手臂。
嘀嘀——!
然而就在这时,苏可腰间BB机突然响了。
她吓了一跳,忙掀开外套翻开,谁知这一使劲儿露了肚皮。
苏可“啊”一声连忙又放下些。
何肖羽倒是自觉挪开目光。
也不知是真心还是掩饰尴尬,随口调侃:“都出外勤了,为什么不换台手机?”
“实习生,买不起,这个又不是不能用。”
苏可不是矫情性格,并没计较何肖羽无意间的那一眼,继续在外套下面翻找。
好不容易才取出一只精致但磨损很重的紫色呼机,然后按下查看键。
文字从左到右缓慢滑过。
苏可看着,脸上血色渐渐褪去,神色也变得有些凝重。
“怎么了?”何肖羽看回来,觉得苏可状态不对。
苏可捏着BB机,反复摩挲着手指,偶尔又会看向桌上的字条。
迟疑着什么,很是为难。
半晌,才有些纠结地问何肖羽。
“那个……我突然有点急事……可能得先回趟家……”
她的心俨然还系在刚刚得到的线索上。
何肖羽明白她的顾虑,只手拍了下粘在桌上的字条。
“这样,我送你回家,然后先自己打听看看。”
“可是——”苏可显然不大放心。
何肖羽凑近,再次绽放一笑:“这是个慢活儿,急不来。但你家里有急事不是吗?”
他目光朝BB机上瞄了眼。
苏可也低头瞧着,终是长长吐出口气,神色变得凝重。
“那……就麻烦你了。”
她的手越捏越紧,每个字都像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一条绳上的蚱蜢,相互麻烦不是理所当然吗。”何肖羽又笑了,“还是之前那个住所吗?”他边说着,边往外走。
苏可却站在原地,略略出神。原本清亮的眼睛,仿佛蒙了尘埃。
“不是,不是那个出租房,是我爸妈家……我爸想让我回去一趟。”
苏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常,但是在不经意中,还是带了些低沉与杂音。
何肖羽闻言,又停下步子回头看去。
苏可的身影似乎快要被这间狭小的屋子淹没。
“我知道了。和我说地址,我送你过去。”
他逆着光,再次笑了一下。太阳勾勒了他的轮廓。
*
不久后,苏可站在了一扇镶了金色的大门前。
她没急着进去,就这样静静站着,平复着内心的波澜。
锃亮的门,将她的脸映得微微扭曲。
门的后面,时而会响起一些细碎地,摔砸的声音。
它们仿佛是一首战时曲,咚咚敲打着苏可的心。
这扇门对她而言,真的是太重了啊……
苏可努力在给自己鼓劲儿,许久,才终于提起勇气,掏钥匙打开屋门。
里面的声音愈发清晰了,源头起于卧室。
苏可下意识环视了下这里。
这将近二百平米的地方,和自己最后一次离开时并没太大变化。
这里依旧是规整,也依旧没有什么人情味儿。
能见到的只有高档皮沙发、金碧辉煌的电视墙,欧式茶几,还有摆放在角落里的,不知道是父亲从什么地方淘回来的“收藏品”。
客厅往里有一条半长不长的过道。
里面没有开灯,也没有窗户,黑漆漆一片,尽头就是父母的房间。
声音便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她杵在原地,斜身看着卧室门,如何也不想开口提醒里面人自己的存在。
奈何尽头的门却猝不及防先一步开了。
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
他冷着一张脸,阴沉得如同刚刚爬出墓穴的僵尸。
回身关门的动作又快又狠,仿佛里面住着一只骇人的怪物!
对方也没有令他失望,在他合上门的一刹那,便暴戾地敲击起房门!
咣咣咣!咚咚咚!!
木门被拉扯得快要散架,宛如这个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