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他就真做了什么，终究从很久之前，苏可就清楚认识了继父多要面子。
唯一的进展，便是又多了一个可以打听的渠道。
即：那个被苏汝山打击报复过的人。
于是苏可又几经辗转去寻那个人，没费几天工夫，便将这个人挖了个底儿掉，得知他曾在公开场合咒骂嘲讽过苏汝山。污言秽语很多，其中一条引起了苏可的注意。
据说苏汝山曾经也投资失败过，还差点关门大吉。
那个让他栽狠跟头的项目，竟是六年前引起轩然大波的“铭锋诈骗案”。
苏可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但就和爸妈谈论的其他社会议题一样，它只存在于她诸多记忆中很不起眼的一隅。最多最多，就是记得，她的爸妈因为这事曾发生过争执，江明也曾神秘兮兮地参与其中。而在那段时间，她的零花钱确实减少不少，苏汝山也频繁来家里找父亲商量事，整个人颓丧不已。
难道她的父亲江维栋也卷入过这件事？
这点其实不算意外，长滨本来就小，父亲也算这里小有名气的老板，被铭锋诈骗案一伙儿盯上过也无可厚非，何况他的好友苏汝山也参与了投资，更容易放松警惕。
看来有必要深度了解下。
苏可思忖半晌，拿出手机，快速输入了一行号码。
迟疑了一瞬，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很快，电话便被接起。
嘈杂细碎的空气仿佛顺着听筒蔓延过来。
“喂。”这一声黏糊慵懒，像是刚刚睡醒，又或是喝了酒。
但苏可还是听得出，这个声音，无疑，是她的爸爸，江维栋。
这是时隔多年后的第一通电话。
“……爸，是我。”
电话那头的呼吸忽而一滞，好像酒醒了大半。
“……百花？”对面传来了一阵搓脸清醒的声音，又过了好一会儿，听筒里才继续传来人声，“你怎么突然来电话了？还……这么晚，是出什么事了吗？”每个字都透着一丝小心翼翼，忽而想到什么，紧张起来，“还是说，你妈她……”
苏可怕他乱想，马上接说：“不是的，爸。就是我自己的事。想问问您这两天有时间吗？可以的话，能不能回趟长滨，我想和您面谈一下。”苏可用着约访的公事语气说道，听出对方有所犹豫，立刻又接，“……如果您怕刘阿姨生气，要不我亲自和她解释一下。”
“不用了。”电话那头传来颇显不耐烦的回复，“我正好要去那边见个人，有什么事，见面谈……”又顿顿，“这电话号码……”
“是我的手机，我刚换的。”
“嗯。”回完这句，电话里又传来良久沉默。
就像是大家都不知晓要说什么，最终草草结束了这电话。
挂下电话的瞬间，苏可就好像耗尽了全部心力一般，坠躺在床上。
心里泛出了一种很难表述的滋味。
是一种曾经那么亲密过，如今却恍如陌生人一样的失落感。
也是一种说不清的怨怼。
苏可闭上眼，不自觉回想起几年前她最后见这个生父时的场景。
那天，他带着一个浑身劣质香水味的女人请她吃饭。
“百花，这是刘阿姨，是爸爸的女朋友。刘阿姨给你带了很多礼物。”
父亲穿着正装，像在推销一个产品，不断说着她的好话，还炫耀般地说着热恋时的趣事。
两个人看起来甜甜蜜蜜，犹如新婚燕尔非夫妇。
苏可那时还没走出江明和母亲的阴影，于是人生第一次掀桌子，最后被这父亲打了一耳光。后来他们说了什么，她委实记不清了，就记得那一巴掌，火辣辣地疼，疼得她回家抱头痛哭，还委屈地将这些事告诉了母亲。
她希望母亲可以说说父亲，或者干脆把父亲绑回来复婚。
他们明明很相爱不是吗？
可是没想到，母亲当时什么也没说，几日后却和现在的继父，也就是苏汝山领证结了婚。
她“相爱”的爸妈，各自快速找到了归宿，就好像从来没有过那么一个坠楼身亡的儿子，也没有过她这个女儿。这份莫大的孤独感与背叛感，最终推着她做出了之后轻生的幼稚念头。
现在想来，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这也是进入成年社会后她才明白，其实当初父亲的那份“幸福”，本是在利用她这个女儿，去报复他的妻子。而母亲也选择了同样的方式去回击她的丈夫。她这个女儿，便成为这段婚姻中唯一的牺牲品。
如今，母亲过得不幸福。
那父亲呢？他现在幸福吗？
这个问题苏可从来不敢深想，但现在，她忽然很想知道。
两天之后，她便得到这个答案。
旧家附近的餐厅里，人来人往，江维栋就坐在苏可对面的卡座里。
他的脸色蜡黄，眼睛略显凹陷，早已不见过去的风采。手上盘着一串醒目的佛珠，像是活在世外之人。这和上回苏可见他时，大相径庭。
显然，他过得也没当初表现出的那么好。
“想吃点什么，随便点，和我就别客气了。”江维栋笑说，然笑不及眼底，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生疏，语调也颇为小心。而每当苏可低下头翻看菜单时，他都会偷偷打量下苏可，预感到即将碰上目光后，又会立马挪开视线。
苏可也是，既感到有些不自在，却又本能想与这个人多待一会儿。
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状态。
苏可实在不知怎么应对，索性不再抬头，专心看了一会儿菜单，点了几道保险的家常菜。待服务员走了，苏可才端起茶壶，亲自为江维栋倒上。
热腾腾的水汽仿佛将他们隔出了两个世界，也令他们各自缓和了一口紧张的气。
而当氤氲散去的同时，他们也终于看向彼此。
苏可主动开口：“很久不见了，爸。”
这个称呼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难以启齿。
江维栋也有些恍惚，不自在地拨弄两下珠子，轻回道：“……前阵子出差见到楚辞，听说你已经开始实习了，还顺利吗？”
“嗯，在做自己的专栏了。还顺利。”
江维栋也“嗯”了一声：“顺利就好。”指尖儿转着茶杯，或许是想问得太多，不知该如何说起，于是就这样沉默了几秒，而后才迟疑着问道：“你……妈妈最近怎么样，她也……还好吗？”暗淡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情绪。
苏可想了想，还是回答：“也不能说过得很好。”
她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江维栋脸色微凝，启唇想说些什么，恰好被上菜的服务员打断。
人前脚刚走，苏可便接上了刚才的话。
“所以爸，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想了解一些事，关于……苏汝山，我的继父的。”苏可打散了回忆旧事的气氛，放下茶杯，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眼睛里只剩下了清明与理智，“我也很想知道我妈的生活到底怎么样。”
苏可的话，模棱两可，但足以窥探到一些背后的情景。
江维栋的眼中蒙上荫翳，脸上浮现出无数复杂的情绪，有诧异，有好奇，还隐匿着一丝“原来她也过得不好”的复仇般的快意……但最后，最为浓烈的，是一分恼火与不甘。他快速捏起筷子，用力在盘子上戳了两下，夹了口菜炫入口中，拼命咀嚼，狠狠咽下，又接连吃了几口，才能再次发出声音：“你想问关于苏汝山的什么事？”
提到那个名字，江维栋还是意难平。
他用力搁下筷子，宣泄道，“他明明答应过我，他明明——”
“爸，不是的。我只是说母亲状态不是很好，并没说与继父有直接关系。今天也只是吃饭随便聊聊。”苏可压住江维栋的怒气，又忍不住补充道，“不过在这事上，谁也不清白。包括我。”
包括母亲自己，也包括你。
江维栋沉默了，径自又喝了口茶。
苏可倒的茶水已经泛凉，江维栋忽然有些不舍喝完，指尖儿转了几下茶杯。
“好，那就随便聊聊，关于苏汝山……你想知道什么？”他放下杯子，重新夹了口菜，但这回，是安静的，缓慢的，像是在消化着无法言喻的悲哀。
苏可也拿着筷子，随着江维栋夹了一筷，凉拌黄瓜清脆爽口，很适合恢复冷静。
她直接切入重点：“爸，您知道‘铭锋诈骗案’吗？”
江维栋蓦地停筷。
他似乎没想到苏可会将话题拐到这么个陈年议题上。
但他也没为难，很快便讲了起来：“铭锋啊……事情发生那会儿，你确实还小，也就这么高。”他笑了，终于自如了些，而后抬起左手笔画了下当时苏可的身高，“那时候，我和苏汝山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你知道的，我、苏汝山，还有你妈，都是同一所大学出来的。在工作单位待了一阵子后，我和苏汝山就一起赶了下海潮，联合投资了不少项目……铭锋那个房地产项目，就是其中之一。不过我总觉得，这个项目对外描绘的前景过于美好，直觉有点不妥，再加上我对于不熟悉的领域一向谨慎，最后只跟投了一小部分。但是苏汝山和我不同，他几乎把全部身家都放了进去。”
苏汝山一向是个豪迈的赌徒，这样的情形并不意外。
“所以才会赔到连身边人也会嘲笑的地步……”苏可想到了之前苏汝山旧同事的谩骂，眼神颇深，一转又回神继续问道，“那后来呢？苏汝山认了这个跟头吗？”
苏可记忆中的苏汝山，绝不是个轻易释然的人。
果然，江维栋冷哼一声，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认？怎么可能？他不像我，会认为做生意有赚有赔实属正常，他是个用命在赚钱的人。所以之前有多迫切，后来就有多愤怒。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事情发生后的那段时间，这个人三天两头就往咱们家跑。我和你妈告诉你们说是苏汝山有新项目来谈，实际上是这个混蛋在逼着我去机关部门那里，打听铭锋诈骗案的相关人，以及……”顿顿，“他们的家属。”
苏可皱眉：“家属？他打听这些做什么？”
“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江维栋的眼神愈发冷淡。注意到苏可很久没动筷，便拿起旁边的勺子给苏可舀了一勺菜，眼神又恢复了几分柔软，“听就听，别耽误吃。好不容易才能一起吃顿饭。”
江维栋语气不快。
苏可看着盘子里的菜微微出神，迟疑了下，夹起那口菜慢慢送入口中。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过去，父亲总是喜欢先把好吃的夹给自己，她没少在江明面前炫耀这事儿……正有些走思，江维栋的声音适时又拉回了她的思绪。
“我自认还是了解苏汝山脾气的，别看他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混混，真要是招惹过他的人，不管男人女人，都得报复回来。所以真要是让他知道人家家属的情况，谁知道会不会惹出麻烦。而且拿家属泄愤这事儿本身也不怎么爷们儿。我当然不想因为这种破事儿动用维护了很久的关系。我就和他打了个哈哈，只说去问，但没落实。”
“他接受了吗？”苏可问。
“不接受能有什么办法，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江维栋冷笑，再次用力往嘴里丢了口菜，可是嚼着嚼着，又慢下来，好似陷入了另外的思绪，“不过……说起来也是挺奇怪的。我本以为苏汝山会生一阵子气，可是没想到，没过几天他就翻篇儿了……而且还一连拿下了几个项目，渡过了危机。当然，我倒不是说苏汝山赚钱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他释然得比我想象得快了许多。那时我还觉得是自己狭隘，专门请他吃了顿饭，为之前的态度道歉。”
苏可在意起来：“爸还记得继父释然前后的具体时间吗？”
“这玩意儿又不是合同，几月几号肯定记不得，而且中间我们还好一阵子没见面。”江维栋努力回想了一会儿，“不过，期间倒是发生了件大事，当时有不少媒体报道，如果你想确认时间，可以去查查那件事。”顿顿，展眉说道，“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就是咱们大半夜去派出所接江明时，发生的那起煤气爆炸事故。事发地就在咱家对面。”
苏可捏着筷子的指蓦然抖动了下。
苏汝山心情大变的节点，是煤气爆炸事故……？
怎么会那么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