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几乎只是一瞬,何肖羽便把目光挪开,径自坐直,回身看向苏可。
“苏编辑这是想改职业了吗?走路不声不响,真要是吓坏了,得算工伤。”
他的嘴角扬起一丝不正经的笑,一如之前狐狸一样的何肖羽。
苏可不知该怀念,还是该生气。姑且压制住方才对视时,那短暂加快的心跳,走到他身边坐下。
属于他身上洗衣粉的清爽香气,顺着风飘散过来。
“何老师,那天……我有点失态了,实在对不起。”
何肖羽显然没想到苏可会先道歉,提在口中的什么话无声消散,抿了下唇,眼睛里闪烁着一丝不明意味的情绪,沉声说:“别这样说。那样的雨天,谁也高兴不起来。我也说得有些过分。对不住。”
苏可并没看到何肖羽的表情,全当是听了一句客套话。但说了,就比一言不发得好,自那天过后,两人之间多少有点尴尬。
另一面,苏可也因何肖羽的道歉感到了一丢丢快意。她确实还很生何肖羽的气,比如他毫不犹豫把她从家里请出来,又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威胁她,一口气说完令人不安的事后,还就把人晾在那里不闻不问。而且对于私自跑到别人家门外搜索一圈儿,还打了舍友前男友这事,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最关键的是,不管什么理由,这个男人骗了她六年,还欺骗了她全部信任和感情。
她该生气的,配得上他的道歉。
一句客套的道歉远远不够。
这么一想,刚刚好转的心情又急剧下降。当真越想越气。
她阴沉着脸,唇瓣拉成一条线,算是回答了何肖羽的话。
何肖羽余光瞅见,扯开了一抹算不上走心的笑,向后靠在靠椅上,手臂随性搭在椅背上方,像是在环抱着苏可一样。
“是我的错。”他再次重复,这回没了轻佻,认真诚恳地追补道,“我没想让你难过。这是真的。”
“没想,却这么做了。这不像你。”苏可调侃,“明明天崩地裂的是我,你慌什么?”
“是啊,我在慌什么?”何肖羽又笑了,目光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可不由朝旁看向他,夕阳落在他的轮廓上,被阻挡成了一片阴影。
她其实真的有很多事想马上挑明了问,也想好好和他梳理下三天前他所说的一切。
她真的很不想这样,不清不楚地囫囵吞过。
仿佛他们全都是没有感情的机器,解决完一个问题,马上就可以换一个身份继续合作。
仿佛他只要收起那张戾气十足的嘴脸,马上就会变回之前的搭档何肖羽。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真的没这么大的心脏,她真的希望此时的合作不是建立在一个新的谎言里。
她期盼他能毫不隐瞒地把一切告诉她,包括他的过去,包括他的家,也包括那些六年间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是真心想与他聊聊。哪怕不是因为江明,单单只做一个相伴六年的笔友,他也该对她说些什么,而不是就这样将那个在她世界真实存在过的人,一下子抹杀。
她不由得张开了唇。
偏在这时,何肖羽截胡了她的话:“嗯,对了,今天我去了一趟杂志社,听说你和商务部出差了。去哪儿了?旅途有意思吗?”
苏可不禁回神,那些在口中徘徊的字又一点点消融。
何肖羽已经在转移话题了。
苏可收回目光,冷笑,她差点又犯了冲动的毛病。
何肖羽是不可能坦白的,如果她问了,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编好瞎话等着她。
她只有找到最核心的东西,让他无法再自圆其说,才能真正破开他罗织的谎言。
“去写商务稿,有什么意思?”苏可恢复平静,为了避免何肖羽追问她出差行程,直接引入正题,“好了,何老师,不用再用‘何肖羽’的语调陪我闲聊了。寒暄结束。说正题吧,你消息里说,有眉目,是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很短暂的一瞬,何肖羽的眼底流露出一丝黯淡,仿佛想用以小憩的美梦,突然被人无情扎碎。
美好平静的氛围,再次回归了现实。
何肖羽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是一些零碎的名字和电话。
“这是这几天我跑过的地方,想询问下这件衣服的款式品牌。本来以为很快就有结果,但是所有皮货商家都没印象。”他直接说结论,“他们认为,这件衣服,不是现有服饰。”
苏可思索着何肖羽的话:“通常这种情况,分两种,小作坊模仿板式自己改良过的山寨货,还有,专门找裁缝定制的。”微微亮起的眼神,很快又添失望,“但不就成了大海捞针。”
“所以这个突破口就尤为重要。”
何肖羽将纸翻到背面,中间用圆珠笔画着一张特殊纹样,似乎是一头猛狮。
看起来气势逼人,但其上缠绕着藤蔓,便有了它正在被人无形绞杀的不适感。不免阴森。
苏可看看图,目光又缓慢拉向何肖羽,用眼神示意她的不解。
何肖羽解释道:“那天我在现场,看到那人衣服背面有类似这个的轮廓,凭记忆大致勾勒了一下。”
苏可回忆,当时见那模糊的照片上,确实好像有一块黑点似的东西,没想到是图案。
这确实也只有在现场的人才能察觉。
也很幸运,这个见证者,是个记忆力、观察力,还有绘画能力兼备的人。
“那他们怎么说,有人见过吗?”苏可追问。
“说这个图看起来像一个裁缝的自创纹样,因为那名裁缝的风格很猎奇,所以大家记得比较深刻。”他看着那只被勒住喉咙的狮子,悄然蹙眉,语气也添了几分不悦,“但不论如何,拜他的风格所赐,我这几天终于联系上了这个人。他的学徒说他晚上会去一家叫‘富丽堂皇’的餐厅吃饭,让我六点半的时候,过去找他。明天他就出国了。”
苏可闻言一怔,反射性地看向手上的卡通塑料表。
现在是五点半有余,既然去见人,肯定得提前去等,何况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那你还在磨蹭?我还真以为你是来公园闲聊的。”
“这不还早,急什么?这不夕阳很美,多看一会儿。”
苏可一阵无语,对过去的事情好不容易有了新的方向,她可做不到何肖羽这么游刃有余。索性抓起何肖羽的手腕,强行将他往不远处那辆红色捷达前拽。
何肖羽也没拒绝,像个孩子一样,被苏可带着往前走,又同一团棉花似的,被她强塞到了驾驶座。
关门的刹那,苏可竖着眉毛,俯视车里的他。
“趁着没堵车,快点吧。”关上门,忙着又绕去另一边直接钻入副驾驶座,“走吧。”
何肖羽只手扶着方向盘,斜睨望着苏可,似笑非笑。
“苏编辑现在上我的车,真是驾轻就熟。”他略偏头,注视着她气喘吁吁的脸,“不过,你也要去吗?”
“我不会再放任你一人。”苏可转头,对上他漆黑暗淡的眼睛,“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不想重新上演谭大风的事。”指的显然是何肖羽当初阳奉阴违,支开苏可,同谭大风另行约定的事。
何肖羽不置可否,目光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了苏可抓着的那只手上。
海一样深沉的眼睛里浮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
一转又消失不见。
*
赶到“富丽堂皇”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这是四处闪耀着金光的欧式饭店,奢华的水晶吊顶灯,还有环绕在屋顶的西方神话图样,像极了苏可不久前和继父苏汝山去的那家俄罗斯餐厅。
穿着燕尾服的服务生流水般穿梭在每一个餐桌前,脸上表情毫无破绽,仿佛一张撕不开的微笑面具。
大抵是工作室的学徒已经打电话知会过了廖正,何肖羽才一向领班打听名字,对方便接过两人的外套,直接将他们引向一间名为“伊甸”的包间。
偌大的房间里,却只有一个人坐在正中。
那人约莫四十来岁,五官端正讲究,生着一双生长沼泽般死气沉沉的眼睛。穿着款式新奇,是极具个人风格的藏蓝色西装。此时正拿着刀叉享用面包前菜。
苏可想起来时的路上,何肖羽曾简单聊过这个叫廖正的人。说他过去是个性格不错的人,后来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一度性情大变,妻子跑路失踪,他本人也因为割腕,被送去过医院。这件事还曾上过当地的小报社会版。可是内里发生什么,无人知晓。
这还真是与何肖羽的经历有些相似。苏可失笑。
同样的,也同何肖羽一样,这种人大多不太容易交涉,可能会颇费一番功夫。
殊不知廖正只是匆匆扫了面前来客一眼,尤其是看了何肖羽一眼,便直接同意将纹样信息发到他们邮箱。顺利得令人心里打鼓。
但也许,只是这个人觉得东西没太大私密性,为避免他们缠人,便捎带手给了也说不定。
总之,这简短的见面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廖正的邮件即可。
一切比想象得容易许多。
两人从包间出来,正好进入了饭点儿,餐厅里的人逐渐变多。
苏可也趁着离开前,去了一趟卫生间。
她边洗手,边陷入深思,总觉得好不容易逮到何肖羽,难得两人还算融洽,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他回去。必须得再找机会对他旁敲侧击一下。
打定主意,她甩甩手,准备再找何肖羽去哪里坐坐。
途经回廊,苏可一下就从人群中,捕捉到了何肖羽的身影。
他站在不远处的大厅大理石柱旁等着她。双手插兜,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仿佛这世界变成怎样都和他毫无关系。
偶尔有穿着精致的女孩儿从他身边走过,主动搭讪。
他也会回以客情拒绝,虽然疏离淡漠,但还是会惹得对方嫣然低头。
苏可抿唇。她还真忘了,不管是当初在招待所时的何肖羽,还是在照相馆实习的何肖羽,都是个狐狸茬子,招蜂引蝶技术娴熟,哪里像江明说的“许航生人勿近”,又哪里像那个单纯得像张白纸的“咸菜”弟弟。
无名火在她胸口翻腾。
苏可向前走的步伐也加重了不少。
眼见着又一个女孩朝他靠近,苏可先一步扬起手。
“何——”
砰——!!
巨大的响动从苏可左侧的包间内传出!!
接着就是杯子和碗碟都被甩在地上的刺耳杂音!
苏可伸在半空的手猛收缩了一下。
便在她愣神的几秒里,里面几个客人急急走出。
他们面有尬色,满脸都是不想掺和麻烦事儿的样子,路过苏可的时候,其中一人口中小声嘀咕着:“真不应该来,她怎么变成这样了,亏着我以前还暗恋过她。”
另一人搭话:“是啊,得亏她老公忍得下来,活脱就是一个疯婆子!”
在这有进有出的空隙里,包间的房门有一瞬大敞。
苏可本能朝里瞧了眼,猛地一僵。
屋里灯光璀璨,水晶吊灯下,映出一张十几人的大圆餐桌。里面一部分人坐着,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还有一半的人站着,仓皇地伸着手似乎在劝架。
而他们如此警惕聚焦的,是一名穿着黑色长裙的中年女人。
女人恶狠狠地盯着坐在身边坐着的那个男人,全身发着抖,眼睛瞪得滚圆,全脸也涨得通红。她的脸五官底子很好,却如蒙尘珍珠,毫无光泽,疲惫衰老,表情更是狰狞得如同一只恶鬼面具。“说话,你倒是说话啊,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尖锐的叫嚷从她口中咆哮出来,每个字都像是发泄,震得她那头波浪长发在脸旁来回晃动,甚至黏腻在肌肤上,显得凌乱而糟糕。
然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却一脸冷漠。他好像真的疲于应对这种事,无视着女人的质问,反而苦笑着不断向周围人赔罪:“诶,对不住,对不住,她就这样儿,在家闹习惯了。你们别和这她一般见识。来来,我倒酒,倒酒,我给你们罚多少杯都行,别往心里去!”
他说着,就端起酒站起,笑着想敬。
可这双手才一抬,手上的杯子就被旁边的女人狠狠夺走,一把甩到外面。
“陪什么罪!我究竟做了什么!明明错的是你!错的是你!!”
又是咣当一声,玻璃杯正正好甩在苏可脚前。
碎渣连带着一点沾杯的酒汁也挂在了苏可裤脚上。
苏可又下意识往后缩了半步。
外面客人们全朝这里张望,餐厅的服务生和代班经理几乎是小跑着跑向这边,一个个惊恐不已。他们试图想平复这间屋里的混乱,防止里面的客人进一步造成金钱损失。
由是里面更乱了,撕扯声,不讲理的尖叫声,劝架声,小声嘀咕讥讽声,还有桌上瓶瓶罐罐被撞得叮咣作响的杂乱声音,所有这一些混在一起,像是一场失败可笑的交响合奏。
但苏可的目光没有转移,依然死死盯着里面。
她先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像在同自己说,在向自己确认着。接着用几乎穿透整间包房的声音喊道:“妈!!”带着埋怨,又带着愤怒。
这一嗓子也引起了全包厢人的注意。
所有人——包括正在撕扯对方的女人,包括一脸愠怒但默不作声的男人,包括所有坐在下面正打抱不平的男男女女,也包括正无聊等着苏可的何肖羽——全都看向了门口的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