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愣怔,一瞬,颤抖得更加厉害。
男人则是在一怔后,宛如看到救星一般,喜出望外。
这一男一女,无疑,正是苏可如今的父母,王美珍,与苏汝山。
“闺女啊!!”
苏汝山阴沉的脸登时生了花,甩开王美珍的手便绕了过来,眼睛也弯出一道褶子。
他先对着欲言又止的大堂经理挥挥手,“不用你们操心,我们没事儿,摔多少杯子我最后一起结账就是!我会负起全责!”
他的话令大堂经理松了口气,忙催着其他人把地上的碎玻璃打扫了。
桌上的其他人则是再次对苏汝山投来几分敬意和怜悯。好像所有人都在无声地说着,这么好,情绪这么稳定的一个人,怎么就投入了婚姻的坟墓,娶了这么一个歇斯底里的王美珍。
没人会把这话说出来,但谁都能意会得到,也包括站在那里的王美珍。
王美珍的脸红得发紫,抖得更厉害,整张脸都在抽搐。
可苏汝山哪里想搭理这会儿的王美珍,不管她成什么样子,都索性瞧不见,绕着她来到苏可身边。强行揽着她往里带了半步,“给你们介绍下,这是我闺女,苏可!”转头,笑吟吟,仿佛刚才所有的冲突都是一场游戏,“快,可可,叫阿姨叔叔,他们是我和你妈的大学同学。”
他可高兴了,就像今天来这场同学会的,只有他和这姗姗来迟的闺女。
王美珍从不存在。
短暂的时间里,屋里气氛还是压抑窒息,可就像是大家也都不想坏了心情一样,一个个全都堆起了笑,他们热情,开朗,都开始夸苏可漂亮。他们也都绕过了王美珍,也当作了屋里没有这个人。
他们看不见,他们不想看见。
他们都在感激这个调节了气氛的小姑娘。
但这个小姑娘,眼睛里却只有那个穿着一身黑裙子的王美珍。王美珍今天明显盛装打扮过,但这会儿却孤零零站在角落,头发凌乱,沾满酒气,狼狈不堪。
苏可见过这条裙子,这是母亲从上一段婚姻带来的,是母亲最喜欢的一条。
像午夜盛开的黑色玫瑰。
可是现在,这条裙子,却将这个曾经惊艳文工团的,风华绝代的女人,衬得像一只人人避而不及的,肮脏丑陋满身“臭气”的乌鸦。
苏可的心揪成一团,哪里顾得上那些来打招呼的陌生人,突然拨开他们,冲向王美珍。
“妈……你这是干什么?你又在发什么脾气,好好地不行吗?”
苏可也红了脸,嘴上说的是斥责的话,可是每一个字都注满心疼。
然而这一句问话,却让那张原本也有些羞愧的脸,变得更为乖戾。
“连你也说我?你凭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你……”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你是怎么冒出来的?是苏汝山叫你来的?是让你来羞辱我的?把别人人生毁了,一来就成为焦点。你很高兴吧?所有人都站在你那边?你在装蒜吗?你高兴吗?你现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妈……”苏可心里大震。
对于为人子女来说,母亲的每一句恶言都带着诅咒。她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只能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小鸭子,试探着,又向前走了半步。
“妈,不是的,我只是因为工作,凑巧……”她急切地想解释。
突然,那只像骷髅一样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住苏可的短发,用力将她往后扯了半步。
“妈……妈……”苏可吃痛,脚下踩到酒水,眼看就要踉跄摔倒!
幸而一只手撑在了苏可身后。
淡淡的柠檬洗衣粉的清香,屏蔽了这片难闻的酒味。
苏可终于站定。她心有余悸,连忙抓住那只手,往后倒了半步,然后瞧见了那张棱角分明,帅气,却阴沉的脸。
“何老师?”苏可心里突然有点发慌,她并不想让熟悉的人,尤其是何肖羽,看到自己家里如今糟糕的样子,她想挣脱何肖羽的手,却被抓得更紧。
何肖羽直直面对着王美珍:“阿姨,我们真的是在这里工作,偶然遇上您的。您先别生气,看看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听听,您不用难过,事情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他的声音很淡,口吻像是一汪清泉,可以迅速降下温度。语气里也没有责怪,只有一份对长辈的尊敬,捎带手还莞尔笑了一下,收起全部的锐利。
苏可觉得不可思议。自从母亲性情大变后,就没人敢在这时候靠近,继父苏汝山更是从来不多说一句,能有多远跑多远。其他人,就如同今天这场饭局的那些“同学”一样,各个都嫌弃母亲,巴不得把她母亲从这里赶走。
何肖羽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对母亲很客气,没有责怪和偏见。
他想替母亲解决问题,他认为母亲发脾气,一定事出有因。而不是因为她是个“疯子”。
果然,王美珍脸上的戾气转瞬淡化,满是疲惫,还残留着过往美艳的眼睛里,透出些许无法言明的悲伤和委屈,她试图开口说什么,解释什么,但好像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好像她也真的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在发脾气。
嘴巴一张一合了半天,也只说了句:“不是我的错!”
周围那些同学终于绷不住了,各个脸上都露出无语的表情,仿佛真觉得王美珍有点问题,在那里无理取闹。
王美珍看着他们的表情,拳头越攥越紧,向着那些人咆哮:“我说了!不是我的错!!”
那些人尴尬笑笑,连忙假笑安抚:“对对,不是你的错,我们都知道。”
王美珍知道他们只是想让她闭嘴,胸口无法纾解的情绪更加激烈:“啊!!!!!”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把桌上所有的盘子碗全砸了,拨开这些人,夺门而出!
苏可被母亲突然的失控赫住。
自从江明出事后,她曾见过母亲很多种情绪,悲伤,苦涩,哀默,还有愤怒。
也通过继父苏汝山,大抵知道过母亲存在过激行为。
可她也知道,母亲是众星捧月,被人呵护长大的,有着极强的自尊心,不论在家里如何痛苦,哪怕是江明离世的时候,她都迫使自己体面起来。她不愿活得邋遢,不愿让人觉得她脆弱从而怜悯她,同情她。当初在她考学庆功宴的那天,她母亲做得也很好,光鲜得像明珠,让任何人都挪不开视线。
可是今天,母亲失控了,还是当着认识她的那些老同学们。
而这些老同学同样也同样认识她的前夫,也就是苏可的生父江维栋。母亲不会没想过,她此番样子会被他们透露出去。
那该是母亲最不想,也最不能去做的。
因为苏可知道,母亲当初并不是因为感情破裂离开的父亲,她不可能真的忘记父亲。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母亲会这样?会好像舍弃了一切一样破罐破摔?
难道她真的疯了吗?真的不再顾忌原本珍惜的那些了吗?
难道真的和自己有关?
苏可僵硬地望着母亲逃离的那道门,身上血液越流越慢,指尖冰冷得如同被冻住。
直到视线里挤进苏汝山的身影,苏可才恍然回神。
“闺女。”苏汝山愧疚担忧地跑来查看苏可情况,烦躁地搓了下自己被王美珍揪得凌乱的短发,“真是不好意思,你看,本来好好的同学会,都是老朋友,又难得和你遇上,按理说该好好带你和叔叔阿姨们认识下,未来有个照应。但是……”他不住地往门口瞧,脚尖也早早冲向大门,一副焦急想走的样子,“我怕你妈出事,我得去把她送回家。”
苏汝山的脸上疲态尽显,不停摇头叹息。
苏可的心更加揪痛,上齿无声咬住下唇,努力克制着那份涌起的自责与悲哀。
“对不起,爸……我妈她……”自打跟着母亲嫁给苏汝山,苏可好像已经习惯了代替母亲道歉解释,“我妈她不该是这样,可能是……可能是没休息好。等她好点,我回家看看你们,好好孝敬你们。”
她的话很僵硬,飘着一丝讨好的味道。她想减缓父亲心中对母亲的失望。
苏汝山闻言,确实咧开笑容,大大方方揉了下苏可的脑袋:“好闺女,好闺女!真懂事!”
苏汝山的手很大,却不像当初江维栋的手那样让她感到温暖。
苏可低头承受着,努力扮着乖巧,但苏汝山的每一下碰触都让她感到心惊胆战。
仿佛这个人是掌握生杀大权的裁判者。她必须,也有责任,让他感到欣慰和高兴。
苏汝山收回手,是打算走了,可是临行,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瞅了眼,目光落在了苏可身边的何肖羽身上。
“啊,对了,你难道是……我家可可的……男朋友?”他的目光充满审视。
苏可这才想起,何肖羽竟见了她的家人,不禁有些局促。
何肖羽却很淡然,与屋里混乱的气氛格格不入。
“叔叔您好,我不是她男朋友,刚才说了,是她同事。”
他静静望着苏汝山,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这和他方才看王美珍时流露的安抚表情天差地别。
苏汝山皱眉,和善的脸上,有那么一瞬,多了些提防与抵触。
但很快,苏汝山又恢复了方才的焦急,边往外撤,边叮嘱:“哎那什么,闺女啊,那你好好招待你朋友,有空来家里玩。我就先找你妈去了!”又连连和旁边几名老同学告别,“哎实在对不住,今天这顿都算我账上!你们好好吃,别扫兴!!有机会我再和你们道歉!”
苏汝山把事情处理得很完美。
其他人也没有不快。
所以见人一走,那些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在屋里响起。
“哎,你说说,好好的一顿饭,咋成这样了……我可真替靠山不值啊!”
“是啊,想当初江维栋和王美珍在一起时,也没看出王美珍有问题,上学时班儿里也不少人追过她嘞。难道真是因为死了儿子所以疯了?”
“这可真说不好。所以我就说,维栋还是聪明,可能早就看出些端倪,早早把烫手山芋拖了手。可怜靠山,没啥心眼子,接手了这么一个女人不说,还得照顾个拖油瓶……可真变成靠山了,简直了……”
话说到此,也不知是谁“嘶”了一声,递出眼神。
全屋的人几乎同时看向苏可。
一片死寂后,一人尴尬说:“哎,这是汝山的女儿吧,可真是亭亭玉立,我们和你爸妈啊……”
这句客套话,放在这会儿说,显得异常可笑。
苏可咬着唇的齿更加用力,感到全身都在发烫,杵在那里,自觉像个小丑。
何肖羽低头俯视苏可,眼睛微微眯起,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苏可却及时伸手抓住何肖羽的指尖儿,她狠狠用着力,像在警告何肖羽不要去添乱。
她知道何肖羽很聪明,但也很清楚,何肖羽的游刃有余,建立在他对周围人的不屑上。她不想再火上浇油。所以只是对着几人尴尬一笑,便拉上何肖羽,强行带他走了。
离开餐厅的途中,两人一路无言,直到进入一片安静的居民小区,苏可才终于放缓脚步。
但苏可并没马上松开何肖羽的手,也没转身,就这样僵持着这个动作定在原地。
如同一个刚经历了溺水,好不容易被拉扯上来,却抓着那条救命稻草死死不松的遇难者。
她的每个指头仍僵硬冰凉,微微颤抖。
何肖羽也不急着说话,陪她站了好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才稍稍放松。
“抱歉何老师……没想把你卷进家里的事。还有,刚刚谢谢。”
苏可终于收回手,回身,朝何肖羽疲惫地笑了笑。
这笑勉强到可笑,那双哪怕一口气得知了江明过往时都还能表达坚定的眼睛,这会儿却蒙着一丝如何也掩饰不住的仓皇悲伤还有羞耻。她回避着他的目光,试图看向四面八方,奈何这里没有半点可以供她躲藏的地方。
何肖羽低头俯视着她,莫名觉得有些怀念。
此刻苏可的境况,像极了六年前,江明和楚辞意外戳穿了他家庭谎言时的情景。
那时的他,也像这样无比狼狈与羞愤,继而导致了他和江明、楚辞的关系的分崩离析。
所以他很清楚,如果他足够冷静,是该立刻找话题带过这件事,为她戴回往日的面具。
这样她才能够重新获得喘息。
可是话到嘴边,却如何也道不出来,就这样绷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把那口气吁出。
“家里的境况,一直是这样吗?”他还是选择了最不讨好的方式。
苏可为之一愣,脸上时红时白,一时竟不知怎么答。
她只能嘲讽着别开眼睛:“何老师,虽然让你撞见这事儿不太好意思,但我们只是调查的搭档,或者连搭档都算不上。顶多是半个同事,这种时候,难道不该换个话题,假装没看见吗?”
她越是说得冷静,心里的委屈反而更多,眼眶也发了红。
她很害怕这样的自己。
因为六年了,六年对这个人的依赖,仿佛将他变成了她心房的开关。
她不想何肖羽再多说哪怕一个字,只有这样,她才能像往日一样,独自一人咽回那些可怜的喜怒哀乐。
何肖羽并没如她所愿,依然直视着她的脸,半晌,骨节分明的大手覆在了她的头上。
他的手算不上热,但是轻抚她发丝的指尖儿却很暖。
苏可不由愣怔,确有一瞬感到安心,接着却被一阵羞愤取代。
“何老师……你该不会是在觉得我可怜吧?这事和你无关,你可别……”
“因为阿姨说,她的不幸与你有关,所以你决定把整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你可真可笑。”
苏可忽地停住动作,难以置信地仰视面前的何肖羽。
她还以为他是同情她,想安慰她,未曾想,这个人竟在这时,选择对她冷嘲热讽。
“何肖羽,你根本不了解我家的事,一个外人,不要随便置喙!”
说着,便转了动作,将他的手狠狠从自己头上拍下来,瞪着他的眼神,也变得恼火。
何肖羽却笑了:“也不是全不了解,这六年或多或少听你说了一些。”
苏可再次愣怔,半晌才想起,为了避免麻烦,她是从来不会和任何身边人谈论家里情况,这六年,独独书信告诉过“咸菜”——一个在她看来,远在天边,不会影响到她生活的虚无之友。此前他有意回避这件事,她也姑且放着不戳破,这会儿他倒是主动说了出来。
她恼火,索性在这里就把话说开,于是又上前半步,打算好好与他理论一二。
谁知话没开口,又再次被何肖羽打断。
“我没想同情你或是安慰你,也无法替你解决什么家庭矛盾。我没这个资格的,也做不好这件事。但是,有一句话,只有一句,我还是想同苏编辑说说。”何肖羽直视苏可,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幽暗,“老人和未成年永远都是受害者,粗壮的男人只单单站在那里就是罪犯。这件事该是多么理所当然,多么正确,多么合乎逻辑啊。”
何肖羽笑得讳莫如深,后拍了下苏可的背,径自朝小区外走,同时扬扬手。
“好了,余下的,就像苏编辑说的,我一个外人,无须置喙,时间不早了,先送苏编辑回家吧。我也还有别的事要做,就这样吧。”
苏可独自杵在原地,看着何肖羽远离的背影,心里逐渐浮起一阵波浪。
何肖羽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什么?又与她的家事有什么关系?
但……总觉得……
她眉头深锁,不知不觉,攥紧指尖儿。
*
来回奔波的一天,终于在晚上八点的时候,正式结束。
苏可送走何肖羽回家的时候,安朵也已经下班回来,简单与她说了下杂志社和租房的事后,苏可便洗了个澡,返回自己的房间。
她打算给爸妈先打个电话确认安好,可在翻联系人簿子的时候,却无意间看到了“何肖羽”这三个字。
指尖儿倏然一停。
不久前的那番对话,再次因这个名字袭回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