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生了几分怯意，目光不停在苏可身上打量，半晌，才划出一抹浅淡而客气的笑。
“你好。肖羽哥……眼光真好。嫂子漂亮。”说完，又立刻挑起嗓音说道，“真是的，肖羽哥也不说一声，等回去一定得说说他。那……”她又连忙转向父亲，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去忙孩子的事了，你们聊。”
她匆匆又返回了后门。
苏可目送许久。
女人再是没谈过恋爱，也存在着天生的直觉。
不管阿彩怎么掩饰，苏可还是察觉出这背后藏匿的一丝落寞。
卫国城想撮合这女孩和何肖羽，想来也不单单只是“以为”何肖羽喜欢。
而是觉得他们是“两情相悦”吧。
不知为何，心里腾升起一抹陌生又发堵的感觉。
如果何肖羽真的喜欢过那女孩，自己为了调查，冒领身份，会不会破坏了别人的姻缘？
更何况，听刚刚那句话，女孩好像才离婚。
两个人都是单身，那女孩又与何肖羽相处了那么多年，彼此了解，不排除以后再生情愫。
自己一通胡诌，要怎么善后才好？
苏可心里边儿烦乱，不自觉出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才隐隐听见卫国城一句：“苏编辑！”
苏可这才猛回神，看着卫国城一副担心的样子，猜着对方应该是叫了她好几遍有余。
她满心懊恼，立刻回答：“抱歉……您刚才说什么？”
“我是说，肖羽以前住过的房间现在是客房，没太改动。要不要去看看？”
“啊，当然！”苏可想也没想便答道。
卫国城说时迟，那时快，这便起身为苏可带路。
苏可提起的心这才回落一半儿，同时在心中痛斥自己不该被杂事扰乱。
后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也跟上了卫国城的脚步。
很快，两人就顺着后门，来到了卫国城的住所。
因为要一直开业到晚上十点，店面和家便都置放在了一起。
据说那会儿是因为何肖羽没有找到住的地方，这才帮他腾了一间，何肖羽按市场价格交的房租。
但话是这么说，因为住在一起，便有了一家人的感觉。
卫国城边介绍着，边带着苏可步入一间最靠外的房间。
屋里一看就是典型的客房。
没摆太多东西，一眼下来，只有一张单人床较为显眼。其次便是一张很小的书桌，上面也只摆放了一盏老式绿罩台灯。
“肖羽的东西基本上都已经能拿走了，剩下的就是一些琐碎的用品，原本肖羽是想扔掉的，但我还是私下里给留下了，觉得有个念想也不错。”卫国城径自走到书桌旁，掏出旧黄钥匙，打开抽屉锁，随即取出几个本子和笔。
本子是最经典的横格蓝皮本，笔也是四处可见的蓝色金鱼木铅笔。
苏可接过，下意识先翻开了本子。一张照片倏而滑落。
苏可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接，慌乱下瞧见了一张笑容腼腆的脸。是何肖羽的脸。
是了，这是一张何肖羽同卫家的合照。
卫国城坐在正中，适才见过的女儿依偎在卫国城旁。中间还夹杂了几名亲戚样子的人。
何肖羽独自站在一大家子的最旁边，努力扬着灿烂地笑。
只可惜那时候的他装笑的技巧还很笨拙，笑得一点不好看，还透着几分尴尬和勉强。
“这个人还真是……”苏可不禁失笑，“不想笑明明可以不笑，为什么非要逼自己做出这么难看的表情？”
话才出，又觉得不大合适，连忙闭嘴看向卫国城。
可卫国城反倒也跟着苏可笑了一下：“他是太想融入这个家了，又或者是在寻找归属。”说着，捏过照片，颇为怀念地接道，“肖羽这孩子，刚来的时候真的很拼命，不管是交给他的，还是没交给他的，他都第一时间去完成。还完成得很好。可是他和其他那些努力孩子有个最大的不同。别的孩子，眼睛里带着光，是在为了改变命运而拼命。但肖羽呢，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就好像他一直没能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活在世上。他在寻找这个理由。”
苏可有点意外，她印象里的何肖羽，每天活得像个太阳。
但一想到何肖羽家墙上挂的那些黑白照，又会觉得，卫国城所说的，妥妥就是何肖羽本人。
苏可还是头会遇见印象这么割裂的人。
那真正的何肖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可想着，又重新去翻手上的蓝皮本。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工作技巧。
其标记的方式，和之前她在何肖羽家看到的那个本一样。
笔记做得很认真，方法也很聪明，每个重点都提取得精准简练。
她就像着了迷，一页一页往下翻，仿佛在浏览何肖羽的人生。
然而就像卫国城所说的，本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些草稿笔记。
苏可有点失望，便合了本子，打算还给卫国城，想再问点别的东西。
谁知刚要脱手，一个模糊的意识突然划过脑海。她蓦地又缩了回来，重新翻开了本子。
她发现，本子开篇的字迹和末尾的字迹不大一样。像是两个人所写。
“卫先生，这字……这本子是有别人用过吗？”她问道。
卫国城被问蒙了，低头瞅了眼本，恍然，答道：“没人用过，都是他的。就是这孩子有段时间痴迷练字，每天写很多遍，连笔画顺序、力道，全都改了。有时我也真捉摸不透这孩子的兴趣爱好。”
卫国城爽朗笑起，眼里尽是怀念。
然苏可却半点笑不出，她抿着唇，又重新辨别了下本上的字体。
她记得曾听前辈庞哥讲过，字体和基因一样，是可以识别一个人的。其基础逻辑，便是笔画顺序、用笔力道，偏旁高低等等。
如果想让字变得好看，通常也不会可以改变这些。
除非是想从习惯上，彻底改头换面。
这个想法让苏可突然感到后脊发凉。
她立刻追问卫国城：“那他现在用这字体吗，还是说他还能用回以前的写字方法？”
“这我哪知道……”话说一半儿，卫国城又想起了什么思忖起来，半晌答道，“哦，对，他应该是可以旧字新字运用自如。之前听我闺女的，为店里搞了个心愿墙，为了让客人不拘谨，就每人写一份儿先贴上，可还是太少，幸好肖羽一个人连写五六张，这才把这个头带起来。”
“那些东西还在吗？就是何肖羽写的字条？”苏可再次追问。
“在，应该在。”卫国城应后，便回神在屋子里寻摸了一会儿，很快便从一只纸箱里拿出个饼干铁皮盒。
打开后，里面全是各种颜色的便签。他又从里面翻了一会儿，筛出了几张。
“喏，这就是肖羽写的。”
苏可迅速接过，一张接一张过了一遍，确实是每张都不一样。
在翻到某一张时，苏可蓦地停手。
便签上写：活着是一种罪业，唯有活好，活得像太阳一样热烈。
活着是一种罪业……
活得像太阳一样热烈……
前半句幽暗，后半句乐观。
看似平常，却充满矛盾，如何肖羽这个人一样。
而且也不知怎的，苏可总觉得这一阶段的字体很是眼熟，好像在哪儿看过。
在她回想的同时，卫国城也因这些便签，牵出了些过往回忆。
“说起来，肖羽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别的孩子都在想着上学的事，他年纪轻轻却得出来工作。总觉得他心里藏了很多事，但谁也问不出来。他也不叫哭，我们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他厌恶雨天。”
蓦地，苏可抬起眼睛：“您说啥……他，何肖羽他厌恶雨天？”
“啊，你不知道吗？”卫国城感到诧异，但想到何肖羽就是这么个喜欢把弱点藏起来的人，便自我接受了这个情形，有点尴尬说道，“倒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就是一到下雨天，他就显得很沉默，哪怕平时喜欢黏着他的朋友，也都不敢太过靠近。但，嗨，这事不是常有吗？有人怕水，有人怕沙子，老话儿说，这怕啥，可能就是上辈子死在了那事儿上，这辈子了，还心有余悸。”
“上辈子……”苏可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苦笑。
也是，过往如烟，过去的快乐，确实像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随即沉下目光：“也就是说，何肖羽没和您提过他为啥讨厌雨，或者从啥时候开始讨厌的？”
“每个人心里都有不愿提及的，也没必要特意戳人伤疤不是？他愿说，自己就说了。”
苏可闻言，也落回视线。
卫先生说得对，她自己也不愿和人提及这事儿，何况何肖羽呢。
只是没想到何肖羽也讨厌雨，这真的是巧合吗？
苏可心里隐隐打鼓，随后又看回手中的便签，不断在脑中回忆着在哪里见过这笔记。
突然，一个模糊的印象在脑海中形成。
莫名感到一阵后脊发凉。
“应该不会吧……”
她喃语，可近几年她也没见过几个人写字，哪怕杂志社也多是计算机输入。
所以……除了那个，又还有什么东西会让自己有这么深的印象？
苏可心跳得七上八下，忙对卫国城说：“……谢谢卫先生，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正好手上有点急事，得马上去处理，就先不多留了！”拿起便签和本子，“这两个，可以借用下吗？”
“没啥不行的。”卫国城被小姑娘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也紧着带苏可折回送人。
待到门口送人时，又想起什么，再次喊住了苏可。
“那个……苏编辑……”
苏可心已经跑回了家，只是下意识地刹住脚，回头瞧了眼：“啊？”
卫国城倒了两步，再次来到苏可面前，他犹豫了几秒，而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苏编辑，我虽然是个外人，但和肖羽这孩子也相处过很长时间……有些话……”他顿顿，愈发认真，“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没怎么真的开心过，但那回说起你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欢心是发自内心的。肖羽应该很喜欢你，希望你们可以一直好好地。”
说着，又匆忙折回店里，拿出一对瓷鸳鸯摆件，气喘吁吁地接道，“这就当我给你们的礼物了。代他收了。”
苏可终于回了些神，目光落在瓷鸳鸯上，心里涌动着各种凌乱的情绪。
何肖羽在提到她时，是发自内心的欢欣？
苏可已经承认自己对何肖羽有好感，本来听这话，该是同样欢喜的。
可现在心里却有一股逆流在窜动，疑惑、不解，以及……不能相信。
她该是推开这礼物的。
然而手才抬起，又迟疑起来。
现在这节骨眼儿，如果让卫先生怀疑她和何肖羽的关系，大抵会打电话直接告诉何肖羽。
在她确认清楚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便接上了瓷鸳鸯。
“我们会好好的。”
她笑着回应，心里悄悄向眼前人道歉，想着等事情结束，必要来亲自负荆请罪，偿还礼物。
随后也不大再敢面对卫国城，道别后，快步离开小区，拦了辆车。
一路上，苏可一直在摸索着那对瓷鸳鸯。
东西凉凉的，也引得她掌心一片刺冷。
待到家门口时，两个小玩意儿也没有捂热，反倒是她的手，已被冻得顶透。
她无暇去管，交了钱，下了车，一路跑回家。
这会儿安朵还在社里，家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落发可辨。
苏可匆匆换鞋，匆匆奔回自己的屋子，扔下东西就开始翻箱倒柜！
她记得，东西就在这里，她见过的笔迹，应该就在这里！
她翻啊，找啊，顾不得收拾，一眨眼，屋子就被弄得异常凌乱。
“在哪儿来着……到底搁哪儿了……”
苏可也完全失了冷静，欲翻欲急躁，待被几个箱子卡住手时，索性用咬牙用起蛮力。
哗啦——！
零零散散的物件儿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满处的乱，满处的声响，满处的躁动！
忽然，一只白色的小纸箱落入眼帘。里边似乎装着她学生时代的东西。
苏可定住身，出神望了几秒，又蓦以最快速度凑到跟前儿抓开来看！
铅笔盒、老相册、还珠贴纸、谢霆锋CD、星座杂志、美少女战士漫画、起毛边儿的小虎队海报……还有……
还有一摞颜色鲜亮的信纸。
苏可终于停下，脸上溢出欣喜，同时也生出忐忑。
她要的东西，应该就在这下面了。
刚才疯了似的找，可这会儿找到了，反而有些犹豫。
苏可抬抬指尖儿，蜷缩，又舒展，待狠狠攥了下拳头，这才放下手去拿余下的东西。
那是藏在信纸下面的一叠书信。满满几打，被橡皮筋捆成方形。
苏可慢慢将其拿起，摘开皮筋，并将信散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