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肖羽再次迟疑地看了苏可一眼:“没什么。”
他转移话题,目光游移到了别处。
苏可察觉出他有些支吾,迟疑着问:“和……江明的事有关?”
何肖羽的身体忽而僵硬了一瞬,唇瓣紧抿,没有回答。
只是在那短暂的几秒里,于脑海里涌现出无数险些被淡忘的画面。
阴沉的天,不断循环播放的新闻,昏暗的房间,凌乱的床……
还有弓着身蜷缩在床上的,宛如行尸走肉的少年。
何肖羽目光微转,故意将脑海中的画面隐匿,而后似回避刚才的话题般,迅速又将注意力引回当下的事,快速翻了几页手头笔记。
可在他翻到第五页的时候,鬼使神差又停了下来。
他的指尖儿在纸张上摸索,似想起什么,又开始慢慢往回看。
这个本子没有,又开始把前面看过的本子逐一拿出,重新翻看。
苏可也注意到了何肖羽的动静,停下手问:“怎么了,是有什么发现?”
“我想起刚才好像看过一个东西……本身和事件没有关系,但是……或许……”他眸子一闪,迅速将手边一摞看过的本子放在苏可手上,“苏编辑,帮我找一下书签名片或者票据一类的东西。江明喜欢把它们夹在书里当书签。”
苏可明白了何肖羽的思路,立刻接过那一摞本子开始检查。
于是两人开始加紧查看,一页一页,一张一张,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从本子里掉落下来。
苏可立刻将东西拿起,发现是一张字迹凌乱的手抄单子。
“这是什么?”苏可看不明白,拿给何肖羽瞧。
何肖羽也先皱了下眉,但很快眼睛就亮了一下:“这上面的几个字,有点像几年前的电影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顿顿,迅速看向苏可,“这是一张VCD碟片的租赁凭据,好像没还。”
“江明向来不会拖欠这种东西。”她也忙跟着在上面翻找日期,果然,就是在江明离世前不久才租赁的,而且上面还隐隐记录了一些之前已经还过的电影记录,“江明应该经常去这家店,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江明说过,他只在一个地方租碟,老板给他折扣很大。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地方就在江明坠下的楼下面。”
苏可定了半晌,忽而反应过来,再次确认单据上的日期。
“如果这个店老板认识江明,说不定会留意到当天江明的情况,尤其是坠楼前的情况。”
“如果他们有过交集就更好了。”
两人碰了下目光,事不宜迟,抓起单子就往外走。
他们一步比一步急,一步比一步更忐忑,漫长的六年里,江明是否还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他们彻底揭开过去的一切?而最重要的是,现如今已经没人再租所谓的VCD和DVD了,这家门店还存在的概率几乎渺茫,如果它真的完全被取缔了。
那接下来,又要何去何从?
便在这样的焦灼下,两人赶到了单子上记录的店地址。
但正如他们来时所想,果然,这里哪还有什么影音租赁,只有一个看起来十分破败老旧的小卖部,老板是个老爷子,完全不像那个时代会做音影生意的人。
苏可颓然,慢慢垮下肩:“线索又断了。”
她看向何肖羽,已然打算和他商量接下来还要去哪里调查的事,却发现何肖羽仍直直看着小卖部思索什么。
“何老师?我们不走吗?”她唤了一声。
何肖羽却反向大步朝小卖部走去。
苏可连忙跟上:“这是?”
“从六年前煤气爆炸事故开始,我所追逐的对手就一直很狡猾,他从来不会留下什么线索,永远都令人绝望。所以我在这绝望的六年里,我养成了一个习惯。”
他苦涩看了眼苏可,“不管看起来是不是无关,但凡沾上一点点边,我都不会放过。”顿顿,“真相和事实,有时候不在眼睛里,而在它的背后。真相是,线索,可能也是。”
他说着,步子也越来越大,几步进入店里。
苏可也跟着进入,头一眼便发现这家店的墙壁上贴了一张老电影海报。
再看角度,正好是刚才何肖羽目光所及之处。
难道是因为这张海报?
原本沉下的心,忽而生出一丝希冀。
老爷子看到来人,都没抬眼睛,大抵是习惯了客人先挑东西,他只负责收钱。
直到察觉眼前客人直直停在面前不动了,老爷子才稍稍看向面前人。
“你……要买啥?”
何肖羽目光盯着墙上海报说道:“您这里有什么娱乐用品吗?”
老爷子跟着扫了眼他货架上的东西,一眼望去,除了洗发水零食,就只剩柴米油盐。
“你说的哪种?”老爷子看起来很迷糊,像是对年轻人说的东西完全不懂。
何肖羽又近一步,压低声音:“盗版游戏,还有那种电影。”
苏可心里咯噔一下,老板也愣了一下。
但很快,苏可就察觉老板神色微微有些变化,他咋了下舌,忽而不情不愿向门里喊了一嗓子。
“来切了!”
末了还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啥好的。”
说话间,便有一叼着烟的中年男子从里屋出来,看到来人怔了下,立刻迎上笑容,做了个“进来”的手势,从头到尾一气呵成。
苏可多少是女孩子,从小也很少接触这样的东西,她只是跟着何肖羽一起进了屋里,接着果然见那中年人从桌子上拿出一个鞋盒,里面装满了平印的粗陋包装电影。
“这个是游戏,这个是电影电视剧,后面那些价格贵点……”他暗示,“总之你看着办。”
何肖羽随手扒拉了几下光盘,又看向角落。
里面堆满了老式塑料盒装的VCD还有一些录像带。
他的眉宇逐渐舒展,忽然,把那一盒子都扣上了。
“老板,这些我都要了,但是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何肖羽神情肃穆,中年男人惊地悬停抽烟动作,脸色生出怯意。
“你……啥意思啊,该不会是……钓鱼……?”
“执法”两个字,让他嘴唇忍不住抽抖,想解释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何肖羽却先一步打断:“不,我是真想买,问题也不是你说的,是……关于六年前的一些事。”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几乎褪色的租条,“这个是你写的吧。”
“六年前……?”
中年男人还是有点拘谨,把烟叼在嘴上,展开那张条瞧了眼。
他先蹙蹙眉:“好像是我的这里……”话说一半儿,看清了上面的字迹和日期,还有借碟人的名字,脸色微微变化,再次看向何肖羽,“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问什么。”
“看来您记得这个人。”
苏可看了一会儿,逐渐摸清状况,主动走到中年男人面前。
“您别担心,我们就是……想了解下他那时候的情况。”顿顿,“我是他家里人。”
这样一听,中年男人变得有些尴尬了,嘬了口烟,长叹声气。
他大抵已经明白这两人来的目的了,索性把那一盒碟扣上。
“行了,我就是个纯路人,可不知道什么机密。这事儿也不值得买我一盒东西。”他旋身把那盒子收回盖子,掸着手上的土坐回来,“说吧,想问啥,我可不见得知道。”
“就是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尤其是在……那个时间段的情况。他应该来找过您。想着您如果认识他,或许有点印象,希望您事无巨细,帮着回忆回忆。”
何肖羽说得客气,目光却直直盯着中年男人,不想放过他任何细节。
中年男人咋舌,挠了挠自己出油凌乱的短发,皱脸回忆。
“这其实是难为我了……我确实记不得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孩子只是常来我这里的客人之一,记得他也只是小子很能唠,每次都‘哥’啊地喊我……真是可惜了。但到今天,那么久了,老实说我连这孩子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不用担心,能记得哪怕一点点就行……关于那天的,六年前,他坠楼的那天。”
何肖羽终于把那个残酷的词说出来了。
苏可睫毛动了下,中年男人也抿嘴叹了口气。
半晌,他捏起那张褪色单子,反复而仔细地重新看了起来。
“那天在我看来,其实真没啥特别的……除了我想出店去隔壁买个盒饭的时候,看见他……”他皱起脸,稍稍有点艰难,“从上面掉下来了。”他失笑,又点了支烟,“说来有趣,都不记得人长什么样了,那团血肉却刻在了脑袋里,怎么也忘不了。”
苏可一瞬间咬住了牙,努力忍耐着突然冲入脑海的画面。
何肖羽也下意识关注了下苏可的神色,但他仍然以最冷静的方式,毫不退让地继续追问。
“在此前后,您还有什么印象吗?”何肖羽引导他回忆,“比如,那天您看到有谁和他一起上的楼吗?或者……”
中年男人想都没想就回答:“没有。他是一个人,自己上去的。”顿顿,“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警方也问过我好几遍。”
当年警方在向家里人宣告江明是自己坠楼时,这样的回答,苏可就已经听了无数遍……这多年来,即便她感觉江明之死不寻常,但也没细想过到底是怎么形成的这样的局面。可此刻却不同了,她的继父苏汝山,不久前也是“自己”坠下了烂尾楼。
必有什么契机,隐藏的契机在里面。
苏可主动开口:“您还记得,当时楼顶的情况怎么样,还有……他上楼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比如,是不是急着去找什么人之类?”
“那时候周围乱哄哄的,我也就是与他打个招呼,哪能看得那么仔细。”
“那在这之前,你可见过他周围出现过什么别的人吗?”何肖羽又问,“尤其是你没见过的,不是这附近的人。”
这倒是让中年男人陷入深思,他抚摸着胡茬,思索片刻。
忽而眼睛里闪动一下,若有似无地说道:“说到这个……我还真好像见过他和一个人说过话,当时他们离得不远,还往这边走,我还以为那是给我带来的客户,乱高兴一把,所以稍稍有点印象。”
何肖羽与苏可迅速关注起来。
“是个什么样的人?”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中年男人又想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往外蹦了几个词:“好像是个挺文气的人,戴着一副眼镜……小子称呼他什么来着?张、刘……”恍然想起,“哦,对了,是姓曹!江明叫那个人‘曹编辑’!”
何肖羽霎时抬了眼睛,苏可也惊了一下。
但是两人的表情却截然不同,苏可的记忆里似乎并没出现过这个人。
何肖羽的表情却连续翻了几番,最后还从口中喃喃说着:“真让刘队说准了。”
苏可捕捉到这个反应,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何肖羽,何老师,这个人是谁,他和江明……”
话说一半儿,苏可好像忽然明白了,徐徐松开抓住何肖羽的手指。
“你们怀疑,潜入我家里的人,还有一直藏在桩桩件件事情中的那个人,就是这个曹编辑?”顿顿,“所以……当年江明想去见的那个人,就是这个隐藏的人?”
“嗯,江明当年约见的,就是《真信》杂志社的编辑。但……”
何肖羽顿顿,“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曹编辑,也没有《真信》杂志社。这是个‘游魂’,是‘不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