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正和别人在谈事,没看到。”曹阳走近窗旁,警惕地扫了眼,见外面没人,电话里也没质疑他“谈事”一说,便大抵确定这人不在附近。而且,屏幕上显示的这号码,看起来并不像座机或手机,很可能是来自某区的插卡无人公共电话。
他家附近恰好没这样的设施。
“你这会儿打电话来,又想做什么?”
曹阳尽量克制着自己随时会被点燃的情绪。
对方却讥笑两声:“曹编辑别生气,我只是来问之前托曹编辑调查那事的结果的。怎么样,这几天有什么进展吗?”
曹阳登时恼火:“你这才给了我几天?不管你想知道什么,也不能这么快——”
“可别耍什么花招。”对方打断曹阳的话,尖锐嗓音变换成了美声,如此一来一回,像是恐怖电影里中邪的角色,“我知道曹编辑很擅长阳奉阴违,不能给你太多时间。否则我会感到不安,若是我不安,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这句直接踩在了曹阳的痛处上。
他半张脸无声抽动了两下,可又想起什么,渐渐归于平和。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你不是来问有关丁学林,还有张豹命案进展的吗?老实说,确实有,而且很重要。我劝你,如果想知道,就对我客气点儿。”曹阳压低声音,“谁也不是省油的灯,你既然了解我,就应该清楚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终于传来一阵长长的吐气声,似是妥协。
“好,就当是我冒犯了,还请曹编辑和我说说调查的情况。”
对方虽然还是那么阴阳怪气,态度上确实好了许多。
由此便验证了曹阳之前的想法,丁学林还有张豹的事,果然踩在这个人的命脉上。
他不动声色地捏了两下窗帘,脸色比之前又缓和了些许,而后才娓娓说起这几天的调查。
“先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我通过在医院驻守的同事,发现这几天警方先后秘密带着丁学林去看了几次诊,听说丁学林有恢复神智的希望,警方正试图从他嘴里问出一些事,比如,当年煤气爆炸事故的情况。”顿顿,“捎带手,好像还牵连出了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什么事!”电话那头急切追问,有一刹险些忘记变声,露出了些许粗重的男音,而后又连忙找补,捏嗓重复,“牵连到了什么事?”
“关于六年前,铭锋诈骗案的。”
电话那头的呼吸忽而一滞,而后愈发粗重。
“你是说,警方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了?说煤气爆炸事故和铭锋有关?”
曹阳斜睨看向听筒方向,反问道:“我没这么说。但,这两件事有关吗?”他的口吻平静,比起询问,更像是在套话。
电话那头的人也听了出来,阴沉沉地做了三个呼吸。
“曹编辑,我是说过我会尊重你,但……没说你可以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一个用人身伤害威胁别人的人和他说“得寸进尺”?
曹阳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可语气依旧平静到近乎无情:“我只是听我同事的转述,回馈的也都是只字片语。但可以看出,现在长滨,不,该说是整个滨海市公安局都很重视这件事,负责丁学林事件的刘队更是一刻不停在调查。哦,对,张豹命案也是这个人在查。这里面意味着什么,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意味着,根本不用他曹阳来试探,已经有人把线索串到了一起。
有些迷雾,看似无边无际,可一旦取到交集,再加上可以动用全市的资源去调查这个交集,真相恐怕很快就要揭露人前。
对这个人来说,这显然不是个好消息……更准确说,是个噩耗。
“那张豹那边怎么样,警方查出了什么?”对方果然有些耐不住了,先前嘲讽的心情瞬间消散,话语里只有浓浓的不耐烦和焦虑。
“命案调查,警方捂得很严,但看他们近来出警很频繁,估摸陆续得到了什么线索。而且是很重要的线索。”
电话那头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声音忽然一闷,像是话筒被捂住。
接着,便从那里传来很遥远的一声低咒:“他妈的……怎么可能……”一连串污秽话后,说话声再次清晰起来,“那以曹编辑看,整体局面是个什么样?”
曹阳一言以蔽之。
“我想,‘相关人士’落网是既定事实了。而且很快。”
“你——”对面那人差点破口,又想起之前从未提过这些,这个反应不免有种自领身份的嫌疑,顿了几秒,索性也就不装了。反正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以调查编辑曹阳的水平,不可能还和傻子似的啥也想不出。
但他不怕,还是那句话,他很清楚,曹阳不可能会把这件事捅出去。
尤其不会告诉警方。
于是冷冷说道:“那如果曹编辑是这个相关人士,接下来要怎么做?”
“如果我是这个相关人,我会趁着还没被调查,先交代一下国内情况,同时出国躲避下风头。等这边善后好了再回来。”
“你想让他逃走?开什么玩笑!”对方恼火失笑。
“警方抓人可不是玩笑。现在觉得还虚无缥缈,等真到门口了,想必逃也逃不了了。”曹阳顿顿,沉声强调道,“现在的刑侦技术可不是当年。”
电话那头终于沉默了。
曹阳隔着听筒都能听出对方极为不甘。
不过这种建议,说多了,反而令人生疑。
曹阳也不再劝,就这样安静等了片刻。
对面那人终于冷静了下来,再次开口:“那些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就曹编辑的能力,这么多天,就查出这么一点东西,该不会是有所隐瞒吧?”他讥笑,“你也知道这是什么节骨眼儿了,但凡我好不了,我必然也会拉着曹编辑和身边人下水。”
曹阳闻言,脸色又微微阴沉了些。他确实还有些话没说。
没想到这个人比他想象得要敏锐许多。
指尖儿摩挲了下电话边缘,半晌,一停,说道:“在我调查这些事的时候,发现也有人在沿着同样的路线调查,而且对方进展迅速,可能是掌握了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一手线索。大抵是得到了什么人的内报。”
“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
曹阳一字一句:“《大事》杂志社的实习编辑。”
对面的呼吸拉得更长了,很久很久没说出任何一个字。
背景中隐隐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
在如此诡异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曹阳辨出,这个人大抵是在个商业区打的电话。这个时间点儿,那里最热闹。
但很快,孩子的哭声便被一个压到极致的声音遮盖。
“那个实习编辑,是个女孩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曹阳回得漫不经心,指尖儿若有似无卷起窗帘,“你知道这个人?那要不和我说说,我去接触下?”
“呵。”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哼,听出了曹阳又在套话,“我也只是随便猜猜,反正调查这些事的杂志社那么多,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曹编辑没有的线报,别人有,也不算新鲜事。”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您选错人了。一开始,您就该去找那个编辑,而不是跑来威胁我。”
“那不一样。都说是威胁了,总归得有筹码不是?这世上没几个编辑,有曹编辑这样的丰功伟绩,可以供我拿捏。”
曹阳卷着窗帘的指,无声又用了些力,几乎快扯下那片遮盖了月光的布。
然而曹阳的脸上却反而没了怒意,凉凉笑着:“行,算我说错,这个节骨眼儿,但凡有点理智的人,就不会把工夫放在吵嘴架上。终究,已经火烧屁股了不是?”
对面吁出一口长长的气,没反驳曹阳的话。
“行了,我知道了。谢谢曹编辑的调查。如果还有机会,我再亲自请曹编辑喝茶。”说完,干脆利索撂了电话。
屋子里又归回了一片死寂。
曹阳将手机从耳畔挪到面前,看着上面那行电话号码,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归零。目光好似带了刺。冷不丁地,想起了刚才从电话里听到的孩子哭声。
曹阳下意识回想着长滨地图。
购物中心,长滨一共有几家来着?
*
与此同时,长滨惠和购物广场。
晚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情侣集中,到处都是霓虹彩灯。
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拉扯着孩子回家,可那孩子却死死抗拒,一边哭着,一边伸手要抓玻璃墙里面展示出的一个变形金刚冰淇淋。
女人拽回他的手:“这东西全是色素,不健康!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不!我就要!!!我不回!你这个凶女人放开我!!”男孩哭得愈发大声,像是要喊来全世界。女人果然涨红了脸,不停和旁边解释:“不是的,这孩子是——”
这一分心却让孩子得了空,他狠狠抽回自己的手扭头就跑。
“这孩子!”女人哪还顾得上其他,立刻收回注意追过去。
谁知在快经过一处公共电话亭时,男孩却蓦地撞上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男人。
两人巨大的身形差,使孩子一屁墩儿坐在了地上。
男孩先是愣了下,而后更用力地大哭起来,仿佛受到莫大的委屈。
女人也连忙跑来抓住男孩,先上下检查他有事没事,随即回头对男人说:“哎,对不起啊,我家这孩子太愣了,我——”
话说一半儿,戛然而止。
女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被男人的脸色吓了一跳。他像是要吃人,凶神恶煞。
不就是被小孩子撞了一下,还是小孩子倒的地,而且她也道歉了。至于摆出这样的表情吓唬人吗?这位妈妈心里有一万个不乐意,面儿上却一点不敢懈怠,立刻又找回刚才的言语,继续说道,“我、那个我替我孩子向您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女人连连又说了两声,随后抓上男孩儿的胳膊就往外走。
男孩儿也被这骇人的叔叔吓住了,这回不敢再忤逆母亲,一溜烟儿跟着走。幸而对方并没阻拦,看样子也不打算再和这对母女追究。
可是才走了不过几步,女人却好像想起什么,再次定住脚往回看。
望着那背影片刻,试探着唤道:“那个,您,您是不是……苏先生?”
突然,男人定住脚,回头看女人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你认识我?”男人语调听着很不善。
女人倒吸口气,不免有些后悔。
可叫都叫了,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哦……是这样,我是李浩的媳妇儿,跟着他参加过您为闺女举办的庆祝宴。应该是打过照面,不知道您还记得我不……”
她说话的声音有点迟疑。
而且因着脑海中的印象完全不同,确实也有些担心是自己认错人。
她直勾勾盯着前方,想着不论对方如何回答,寒暄一下就赶紧走了。
霓虹伴着月光,隐隐在四周闪烁。
男人一瞬不瞬瞧着女人,半晌,隐晦肃杀的脸上,突然就笼上了一抹亲和的笑,融在轻柔的夜风里,也融入了这片令人醉心的霓虹中。
“啊,我想起来了,李浩还好吧!这是你们儿子吗?长这么大了!”
男人弯起眉毛,又走了几步来到母子身前,探出大手要摸摸男孩儿的头。
男孩儿下意识缩了下头,但还是被男人强行揉了两下。他想避开,却用不上力,像是被囚在了原地。他难受得又想哭了。不由挣扎着向身边的母亲用眼神求助。
然而,他的母亲却仿佛已经看不见他的表情了。
在眼前人温和的笑容下,在他那么体面的身份下,还有那么大方的做派下,女人早就卸掉警惕,她只觉得,刚才这人脸色不好,恐怕也只是因为心情不太好的缘故。但,瞧,他果然是她见过的那个大方的老板,哪怕心情再不好,也会不失体面,于是也跟着他展开笑容。
“哎呀,您看我记性真还不错。这么多人都能和您见着,也算是缘分。赶明儿我就让李浩来拜访您!有缘分,多走动,肯定有好事!”
女人自顾自地笑了,似乎已经可以想象自己给老公帮了个多大的忙。
对方显然是混生意场的,当然听出了她的画外音,热情接了她的茬。
“行,等回头,让他给我电话,我也好久没见他了。找机会一起吃饭!”
这是女人想听的答案,笑得更开怀了。本想趁着机会再说几句别的。谁知儿子却呆不住了,在男人放手的一瞬,立刻扭身跑了。
“哎!!你去哪儿!哎,这孩子——”
这么好的机会给丢了!女人气不打一处来。两边看看,又不能因为攀谈把孩子给丢了,只好和男人道了个歉,转身去追儿子了。
几个大步后,她终于将这小子又摁在怀里,先照旧骂了几声,见儿子消停了,便又回头瞧瞧,确认已经离开有一段距离了,便掏出手机,迫不及待拨通了自己老公的电话。
对方才刚一接起,女人马上说道:“哎,你猜我见着谁了?”
“我这还在见客户呢,有啥回去说。”电话里颇为不耐烦。
女人立刻抢话道:“我见到的才是大客户!行了,不和你卖关子了,和你说,我啊,见到苏先生了!他还主动说让你联系他呢。”
她炫耀无比,脸上都添了光彩。
“苏先生,哪个苏先生?”电话里一脸茫然。
“就是那个贼有钱的,女儿高个考,都请了老多人的那个苏先生……苏汝山啊!!!”
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时而还心虚回头瞧瞧。身后依旧是人来人往,但仔细想想,那苏先生也不可能还站在原地,便专心于电话,不再回头。
殊不知,这往来人群中,也有一道目光直直锁向了女人所在的位置。
而那道目光的主人,就是女人口中的苏先生,苏汝山。
他还站在电话亭边儿上。黑色呢子大衣,松松垮垮地拢在他高壮的身体上,像是一层用以遮掩发福身体的华丽皮肤。此时此刻,苏汝山眯缝着眼,只手转动着左手指上的金戒指,不知在想着什么。
直到又有人进入电话亭,苏汝山才转身朝相反方向走。
他沿着街,一直走,一直走。
随着他离自己家越来越近,他脸上的和蔼、大方,诸如此类的全部表情,一一消失。
在忽明忽暗的霓虹中,他仿佛变成了一头野兽,只剩下了情绪的暴戾。
都是因为那件事,如果不是因为它。
他便不会陷入今日这般境地了。
而这一切,都要从1998年的那通电话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