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赵彦之2025-09-16 09:1112,074

1、

  冬月十五日。冬至。

  己酉日。

  大煞五离。

2、

  文远峰用一根金条换得了藏进市政厅每夜发往新京的行政邮包车里的方便,心里再次感激贪得无厌的段长庚,感谢他自以为聪明的藏钱办法。邮包车有皇宫和内政厅的双重护航,可以免于搜查,这也是满洲国皇帝不多的几项特权之一。他有时候会感激这个唯利是图的时代,人人都想自保,也都知道灾祸随时会降临,贪财放纵,是他们能够抓到的活下去的理由,也不应该受到谴责。他在天亮时分赶到了天柱山脚下,闻到空气中还没消散的硝烟味道。

  终究是迟了一步。

  山上不见人,雪上有血。好消息是也没看见尸体。他们是躲了,逃了,还是被全数抓捕,甚至是被带走了尸体?文远峰在林间穿行,寻找痕迹和证明。他几乎能看到战斗的惨烈,那些飞溅的血滴证明了这一切,如同多年来在东北各处山林战场上发生的一样。最后还在坚持抵抗国人靠着简陋的武器饥饿的身体负隅顽抗,一个个倒下。没人去质疑这样的牺牲是否有意义,可能也没人会记得他们战斗过死过,依旧心甘情愿。

  一路找上去,接近力竭的感觉是茫然。这无关勇气或者是否有坚定的信仰,只是因为看不见前路和希望。不惜一切代价。他记得这句话,可是他还有什么能拿出来付出的东西?

  好在茫然只是瞬间。勇气和信仰不论,最终是对某人和事真正的关心让他继续振作起来。路可以走出来,哪怕没那么顺畅,只要还有一口气,也就谈不上死路和绝望。

  没有尸体,说明他们还活着。日军勤谨收尸,只针对匪首。不至于连手下一并收敛。何况天寒地冻寥无人烟,他们大可以等天亮后再派人打扫战场。文远峰松了一口气。他还有时间,要在不可能中闯出可能来。

  天色渐明,深浅的日光晕染云层,文远峰折返城中,如同他的朋友,走向未知,永不回头。他忽然想起五天前,好像那是眼下一切乱局的开场。当然不是,开场是在十年前甚至更久的时候。

  五天前发生了很多事。除了年不归劫走潘驼子之外,还有更要紧的两件事。

其一是有人偷袭了东北大马路上的鸦片加工厂,试图炸毁提炼鸦片的铜锅,被驻厂日军守卫队发现,当场击毙了五人,跑了两个。从他们的武器看,应该是军统残余。只能是残余,都知道去年关东军特高科办了件最牛的事儿,一举破坏了军统在东北苦心经营的三条线,抓了八百多人,让重庆在东北的一切几乎成为灰烬。幸好只是几乎,就像野火烧山,总还有个把幸存的生灵,或者是一蓬长在小溪中的草,或者是躲在洞中的兔子田鼠,命贱,好活。看来他们还在,虽然只剩了几个,总还在。

第二件事是一辆从四平开来的运送鸦片原料的火车在城外被藏匿的一伙抗联狙击,车厢被焚毁,负责押车的日军小队一死三伤。抗联扔下了几具尸体,他们武器太差,能打死一个日本人往往要赔上几条自己的人命。可他们就是一群不怕死的家伙,寻死的家伙。在这之前已经发生了几次袭击火车事件,关东军将领勃然大怒,今晚他们怒了好几回,后果就是封锁,排查,抓捕,在山上山下撒开网,宁可错杀,杀光了也在所不惜。

还有一件发生在新京皇宫里,皇后婉容在饱食了一顿益寿膏后赤脚冲进了雪地,狂笑,嚎啕,形容癫狂。太监和宫女们强行把她拖回了房间,她要宫女吞噬污秽浸染的饼干,然后拍手叫好。宫女们含泪暗咒,无计可施。人们说,她其实早就疯了。从她的孩子被扔进火中的时候,从她开始和侍卫偷情的时候,也许是她在天津张园的时候。谁知道呢。

3、

  老人说,冬至大过年,以往萃英楼到了这一天总要张灯结彩一番,客人自然多,可但凡有点空闲,楼里的人就都往厨房跑。叶乔予在厨房,挽起袖子揉面拌馅儿擀皮,馅儿要六种,有荤有素,猪牛羊酸菜洋葱白菜韭菜鸡蛋香菇胡萝卜,大锅水烧开了,一样样下进去,没一会儿鼓着肚子飘起来,另一边厨子也不甘示弱,大油锅支起来,肉丸子素丸子带鱼茄盒一样样扔下去,满屋子油香。跑进来的人免不了要伸手讨吃,这一天叶乔予没规矩,伸手就给,图个喜兴。胡婆子在一边笑着说,这些馋货,看看烫了嘴。难得她老人家开金口,索性被人哄着要几句好听的吉祥话,胡婆子继续笑,说是一锅小元宝,保佑萃英楼年年日进斗金,素素静静,无事无非。叶乔予摸出一封红包,塞进胡婆子手里,人就都有了眼力见儿,咽下嘴里的丸子饺子,吉祥话赛着说,发财平安长寿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叶乔予准备了足够多的红包,保证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以往这一天的热闹总是绵长的,等到客人昏沉沉睡去或离开,楼里的人烫好了酒,叶乔予平日不许人喝酒,这天破例,酒助喜性,人脸上添了一抹红,打打闹闹,顺便把平日里小小的隔阂抹平扫净,连小晴翠素来冷着的脸上也多些藏不住的笑容,知道年不归会来,早点晚点,带着醉意红包和礼物,进来便笑着嚷,见者有份。红包撒出去,自己站到小晴翠跟前,身上带着一股木炭烈酒烧肉的五彩味道。

  小晴翠拉着年不归进厨房,饺子要现煮,趁热才好吃。她单独给他留了一份。在等水开的时候,小晴翠扭头看过来,眸子清澈灼灼,让人忘记她本来看不见。

  “明年我们就成亲,到时候就离开这儿,去个你再找不到的地方。”小晴翠笑着,声音如刺,年不归也在笑,笑容有些苍凉,却一直在点头——叶乔予在冰冷和黑暗中惊醒,原来所有一切都是梦境,也不仅仅是梦,更像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好在她不是贪念梦境和从前的人,不太平顺的人生里,她唯一信奉的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往前看,只要还有一口气,事儿就没到尽头。她不期望太多,一口气撑下去,图个心安理得尽力而为。

  鬼知道这一天她都经历了什么。

  天刚亮,日本人摸上了天柱山。乌头几个因为排查内奸的事心生不满,疏忽了警戒,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

  中村一枪打中了乌头的胳膊,来不及哀嚎咒骂,匍匐,散开,还击。那会儿她正在门口,惦记着小晴翠是否安好,不能不想,不敢多想,纠结中反应慢了半拍,直到于头扑过来,把她压在身下躲过一颗子弹,才知道事有变故。所有念头不翼而飞,脑子里空荡荡,眸子被飞溅的血撞疼,脑海中充斥着不绝于耳的枪声,飞起又落下的雪花和林中遥远的野兽鸣叫。她以为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其实只是瞬间,她便恢复了判断和理性,看清发生的一切。

  老六第一个打光了子弹,和冲上来的日本兵肉搏,两人在雪地上翻来覆去。年不归在打死一个日本兵后反身冲进房间,潘驼子死时,脑海中闪着最后一丝侥幸和狂喜。老六死了,李老监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中村身前,他并没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徒手对敌,从八国联军时候开始,国人就知拳快不过子弹,可总要尽力一试,随后被一排子弹倒在已经脏污的雪地上,血和血混在一处,愈发脏污。年不归冲出来,带着乌头和根柱往前顶,居然还有时间回头看了一眼,于头瞬间明白这是要让叶乔予还有一线生机,叶乔予却在那道目光中看出了骄傲,看吧,他的手下没有内鬼,木帮不出孬种。随后目光里多了一分哀求,叶乔予觉得扎在心里的那根针又深了几分。

  他们一个个用自己的命让叶乔予有了从后山斜径上滚落的机会。后来枪声停了,她在一处雪窝中躲避了中村的搜寻。他们把自己的运气全部给了她。她希望这是因为他们四散在树林里,希望他们也能逃过一劫。她没空停下祈祷,但每一个踉跄的脚步都是诚心诚意。

  衣衫被树枝挂到褴褛,头面也被枯枝刮伤,赶到山脚下隐秘村落时,她几乎要晕厥过去。这并不能算是村落,只有三五户人家,其中之一是猎户,祖传三辈给木帮守暗路。黎多难曾经说,不到万不得已,李老监和这条路都不能动。,

  猎户五十出头,面部线条硬朗,一双鹰眼。他早有准备,套好了马车,从李老监前日放了鸽子下来,到刚刚那阵枪声,他便知道这只能用一次的路终于在百十年后派上了用场。叶乔予甚至不用报出名字,便被扶上了车。猎户说嫂子放心,嫂子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那年老大过寿,我去喝过喜酒。

  路上颠簸,叶乔予窝在柴火捆后头,脑海中有两个人影翻腾,胡婆子和文远峰,两个可能知道天柱山的人。而让她感觉到惊讶的是,在所有的揣测中,她居然直觉上更相信文远峰。非要找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的话,可能因为她觉得文远峰并不会在这些血和尸骨中得到相应的好处。那胡婆子呢,她为什么?

  猎户靠着几粒能救命的丸药走出了一路通途,事实再次证明不管上面怎么鼓动死亡的光荣,人还都是想要苟活的。加了虎骨鹿血熊胆,加了人参鹿茸和灵芝,金不换,换免检。守门日军班长手一挥,马车继续前行。

  猎户说嫂子别担心,周木匠办事仔细。你还有什么要我去办的?

  叶乔予知道猎户这趟算是倾家荡产,本该只谢,然后拿出点金银细软,让猎户换个地方谋生。这才是江湖道义。可这会儿她顾不得,她得有几个可信可用的人,于是下了车,挪动两条已经麻木的腿,作势要跪。猎户唬了一跳,可不敢,请吩咐。叶乔予说年不归是黎多难的义子,当亲儿子看,至少是半个儿子。我要去找他闺女,分不开身,就请大哥帮忙了。猎户点了点头,没二话。

  叶乔予进了木匠铺,猎户消失在巷子口。

  周木匠是个女人。一个粗壮高大的女人,手里拿着烟袋锅,眼角堆着眼屎,盯着人脚看。叶乔予奔波了这许久,鞋最脏,周木匠看够了,扔了一双干净旧布鞋过来。

  “我救过你男人。他被仇家追,钻了我的被窝。”周木匠笑出一口黄牙,粗俗但不猥琐,是对当年自己的一份敬仰,“我让他做我男人,他跟我拜把子,还给我找了几个男人,干活没劲,炕上也没劲,还都他妈的短命鬼。”周木匠笑出牙龈来,“说吧,我能帮你干点啥?”

  叶乔予噗嗤笑出声,想到黎多难被周木匠压在身子底下,她笑弯了腰。笑够才说要一条出城的路。

  周木匠半闭上眼,回了一个字,成。

  路在哪,安不安全,要不要备上买路财,不用问,一诺千金。叶乔予想黎多难真是神了,有他庇佑,小晴翠和年不归都不会出事。准准的。

  此时在三井的办公室里,藤田牧已经接到了中村的捷报,全数歼灭天柱山匪徒,只是潘驼子已经被杀,所有尸体都已经带了回来——文远峰判断失误,日本人在某些领域确实严谨,不怕麻烦——等待验明正身。没有女人?没有。藤田牧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然后露出一抹微笑。

  中村当然知道叶乔予侥幸逃脱,但他更知道如果如实汇报,藤田牧一定会将所有错误算在他头上。他听过一个传闻,在加工厂有人因为发货时候看错了数字,本来马上可以补救的失误,结果是被送到了东南亚战场。中村对现在的日子还满意,没打算去杀身成仁。

  藤田牧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嘴角却是带着笑意,“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中村离开的时候,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桌上摆了棋盘,藤田牧看着黑子白子,被吃掉的子,废子。看来叶乔予已经知道想知道的东西,潘驼子该死,只怪死的晚了些。接着藤田牧给宪兵队、警察署等下达了指令,搜捕叶乔予,一个吃着帝国饭不知感恩,心怀叛意的人,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他当然有资格这样要求,现在他是唯一能够确保鸦片交易顺利进行的人。宪兵队的混蛋当然也可以拒绝,只要他们能够承担起交易失败的责任。

  他们都该死。藤田牧不觉得自己是个喜欢杀戮的人,相比于他的同胞,他自认为仁慈,不过他也有原则,他的善意只能施与值得的人,比如胡婆子,或者中村。他能理解中村的谎言,看出他眼里的恐惧,当然这不是说他会就此原谅,但是他会给中村一个克服恐惧的机会,让他直面更残酷的战争,成为帝国真正的军人。而他也该从鸦片工厂走出来了,为了帝国的荣誉,为了这场伟大的战争。

4、

  文远峰赌一样等在木匠铺门口,等到太阳西斜,决定离开的瞬间看见叶乔予踩着高跟鞋从里面走出来,木匠老婆殷勤的跟在一边,打门帘,赔笑,“放心吧,准误不了您的事儿。”叶乔予点头,不笑,目光穿过街道,落在文远峰脸上。

  一前一后走到无人巷道,烂门破瓦堆后头,叶乔予先开口,“人呢?”

  文远峰问,“你还好吗?他们呢?”近了看,能看见叶乔予精致妆容下掩盖的伤,她抬起手,整理并不凌乱的鬓角,袖口滑落,手腕处露出透血的绷带。文远峰觉得自己多此一问。那些血滴如花一样在雪地上绽放,人便消失了踪迹。多年来一贯如此。

  “人呢!”叶乔予想起了年不归那道目光,她没有看到年不归死时的样子,并让自己确信他不会死,所以更要一个活的小晴翠。她急切地看着文远峰,需要一个好消息,一定要是好消息。她在内心疯狂祈祷,不知道眼眶已经通红。

  文远峰的视线落到叶乔予身后,老拐从虚掩的门里走出来。小晴翠有了下落,重点是,活着。老拐确实有办法,应该说他们的人还是有办法,虽然绝大部分已经在监狱里被处决,但八百多人发展出的线人遍布整个东北,稍加整理便可利用。老拐确实出了大力,为此动用了最隐秘的暗线,还冒险往重庆发了电报,“为保国本,孤军奋战。”短短八个字,换来了临危受命和中校军衔。还有一个承诺,事成之后,老拐愿意留下,便是军统奉天站的站长,不愿意,也可以回到重庆另行安置。老拐烧毁了电报,再抬起头,气度便换了一个人,蹉跎的十几年光阴在他身上消失无踪,他像是直接从战火中走来,经过洗礼淬炼,一个铁血军官,正在力挽狂澜。

  一个钟头前,老拐拦住了自以为行踪绝密的文远峰,顺便将自己忙了半夜的结果告诉了他。

  “那小子之前是教徒,一家子都信洋教。要不是日本人来了,兴许他也能当个洋和尚。洋和尚可以结婚生孩子,什么都不耽误。是真信,所以只要有空就过去自个儿拜洋菩萨,昨夜里被梦拿住了,着火的梦,早上就赶着去解梦还是消灾,看见那俩人。”至于为什么没救人,老拐给的理由是,“那丫头目前还没事,除非你有办法马上送她出城。不然拿到手里是祸害。”

  文远峰无力反驳。或者说,如果他是老拐,在没有完全之策和安身之所的情况下,也会如此选择。只是说出口会有些气短,他躲了叶乔予的视线,“她现在很安全。”

  叶乔予的眼神变得凌厉,“你答应过救人。难不成你是打算要挟?”他没有出卖天柱山,但他总归和她不是一条心。她应该有数,还是有些失落,于是语气开始刻薄,“如果我没问出来你要的东西,你就眼看着她死?”

  老拐后退了半步,他当然知道叶乔予是谁,了解叶乔予的分量,想好如果文远峰和她谈不拢,他自然有办法逼她开口,甚至不用再去麻烦一次找什么小晴翠。重庆要的是结果。中间死几个汉奸算锦上添花。

  “没有更安全的地方了。”文远峰说的都是道理,语气倒像在辩解,“我没有时间了。告诉我,潘驼子说了什么。”

  叶乔予冷笑,“你想知道的,他都告诉了我。所以现在应该是你求我。还有别以为整个奉天城只你有办法。”

  一阵风穿过,老拐眸子缩紧,在他的认知里,这种情况已经足够可以视为敌对,而他经受的所有训练都让他在对敌时候手下不容情。

  不知道文远峰是不是挡在了叶乔予身前。蠢不可及。

  文远峰苦笑,他笃定叶乔予不会将那些鸦片消息传给日本人或者家里教,那些所谓还有办法的人。不然他们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你不会的。你不想他们白死。你知道其实他们都可以活下来,只要他们愿意抛开良心。”

  “无耻。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良心不应该被人当做把柄。”叶乔予很难不想起那些死人,她身上的担子更重了,重到没办法不用仅有的换点什么,不然她怎么对得住他们?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文远峰抬起头,直视叶乔予,无耻被揭穿,也就无所谓面子,他可以百分之百的坦诚,“你应该还没有看过今天的报纸,藤田牧在联络那些走私客,如果他们接上头,鸦片一定会落到日本人手中。我们所有牺牲就白费了。”

  “你不过是想用他们的命换你自己的功劳。”叶乔予把每一个字都变成刀子,一刀刀割在文远峰身上,“你在乎过他们吗?只有你的任务。那些该死的鸦片。你比我更清楚,就算你销毁了这些,春天播种,秋天收割,明年照样还会有。街上满满都是大烟鬼,皇帝老子不管,当兵的跑了。你要救人?你当自己是佛祖菩萨?”

  “少一点总好一点。”文远峰正色,“少一点,就有人知道我们在坚持。我们需要坚持。”

  沉默有时候会让人发疯,有时候也会让人冷静。叶乔予选择了后者,文远峰言而无信,但句句在理。她很愤怒,无计可施。

  文远峰掏出两张车票,和他给尹秋的一模一样,“两天后,你带着小晴翠离开奉天。你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你会生活的很好。”

  老拐从怀里掏出旱烟,烟雾把三个人罩在一处,每个人都面目模糊。

  “一天,把人带来给我。你能找到这儿,也该知道哪里还能找到我。”叶乔予走了,高跟鞋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击打声。车票还在文远峰手上,楼里还有人要还债,一切还未终结。

5、

  叶乔予在北市场后逼仄的平房深处躲了整个白天。这些幽深的低矮的房子个个相似,巷子如迷宫,就算有人搜查,也一定会有遗忘之处。黎多难当年买下这栋破烂房子,带着叶乔予来看,她嫌弃,地上有烂泥,院子几乎要坍塌,空气还有一股难闻的腐败味道。她站在门外,不肯进。黎多难笑,谁都不肯进,所以才安全。这是一处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狡兔多窟。这里距离萃英楼只隔了两座小院,而那些狭窄的只能让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多年来从未被人发现。叶乔予又穿成了农妇样,躺在烂草里,手里握着刚从油纸包里翻出来的马牌撸子,等待午夜。

  午夜,叶乔予回了萃英楼。

  胡婆子在见到叶乔予的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她来不及收起手里的账本,整理桌上散落的钥匙。

  叶乔予低下头又抬起头,“真的是你。”宛如叹息,“为什么?我希望自己猜错了。可知道那地方的只有你和小晴翠。她死也不会说。所以只剩了你。”

  “我是为了你好。我是为了这萃英楼。我知道你撑起这里多不容易,就这样毁了,你会后悔的。”胡婆子动了真情,老泪纵横。

  叶乔予也巴心巴肺,“我知道你辛苦,我拿你当亲人,当长辈,我说过给你养老送终。”

  “这楼要是没了,一家子喝西北风!”胡婆子把一切都摊开来,从她被三井说服开始,从她担忧萃英楼的将来开始,从她一点点把这里当做家,把叶乔予和小晴翠当成依靠开始。多年来强撑的架子和体面被孤苦妇人的絮语撕碎。“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是妇道人家,干嘛要搅和那些杀头掉脑袋的事儿里去。咱们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叶乔予扭头看着窗外,“年不归和于头呢,还有根柱,老六,还有金牙,他们也想过日子啊。”。

  “爹死娘嫁人,顾不了旁人,我的姑奶奶。”

  “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办。”叶乔予拿出枪,到底对准了胡婆子。她枪法不赖,黎多难亲自教的。

  胡婆子抬眼看着萃英楼,上好的木料,上等的手艺,该有的雕花透着殷实吉祥,就这样毁了,着实有些可惜。她真是不明白,锦衣玉食的叶乔予,怎么就活成了死心眼。没个好下场的,她很想这样提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各自修行吧。

  叶乔予琢磨了琢磨,说,“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大烟膏,你自个儿伺候自个儿一回吧。”

  胡婆子看见了叶乔予手上的枪,收起了脸上所有神色,站起身的时候,还抻了抻衣角,终究要体面些。她自然知道芙蓉膏的好处,伺候了一辈子贵人富人,见他们欲仙欲死,自个儿还真没尝过,这也算是福气吧,只是还有话想说,再也不用顾念什么规矩了,该说便要说,“老婆子活了一辈子,算算,不冤枉。对您和小晴翠,我用过真心。信不信的,我也不在乎了。您是个命苦的,她也是个命苦的,谁又不苦呢?托生成了人,就是一个苦字。您要强,可话说回来,靠男人不丢脸,您也没必要为难自己……我走了,您保重。”

  胡婆子在虚无的梦境中舒展了皱纹,她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雕龙绘凤的皇宫,她在阳光正好的下午走进宫殿深处,心里唯一的念头是给自己挣一个前程。她拼尽全力,没什么好后悔。她想起年轻时候也有男人来求娶,不错的男人,一手好厨艺,叫进宫来做点心。他说自己死了老婆,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儿,她进了门就当家。她动了心,却摇了头。她苦心巴力的前半生不是为了当个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的管家婆。她有耐心,她夜夜在菩萨跟前祈求,她愿意等。菩萨没眼。可她最终还是有了归宿,没有烂死在街头,她想在萃英楼终老,也确实在这里终老了。老天爷到底没太亏待她。她真的没什么好后悔,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到了头。胡婆子带着微笑吐出最后一口气。

  叶乔予在胡婆子死后悄然离开,她本想留下一封信,叫人各寻去路,转念又想,若是有地方可去,她们应该早就离开,不如不管,各安天命。叶乔予并没意识到,她此时已经和萃英楼做了绝别。

  人生一辈子,谁知道哪面是最后一面,哪个地方去了就不再回,来了就再不走。那些习以为常的相见和停驻,以为会天长地久的厮守和拥有,说没就没了,说断了就断了。来不及告别,只剩绵长回忆。有时候想着念着就淡了,有时候岁月流逝越发清晰,各有各的机缘。

  第二天一早,楼里的人发现了胡婆子的尸体,她们在短暂的惊慌后陷入巨大的悲伤,她们每个人都跟胡婆子学过手艺和规矩,因此多了不少赚头。银钱是看得见的实惠和好处,也让她们心里都有分感激。不知谁第一个提议,要把她当做师父来发送,大家都赞同,也许是因为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需要一点事来打发,且现在的落魄和心里隐藏的对未知的不安,也正好够操办丧事。有人翻出新衣,有人裁剪孝布,有人折叠纸宝。所有人都在低声抽泣,那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成了悠长的灵歌,她们都有不错的嗓子,把婉约的歌声传出老远。胡婆子不知道,她死的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体面。

6、

  老人说,冬至下场雪,夏至水满江。庄户人最怕冬至下雪,影响来年的耕种收成。老天爷不管人怕不怕,到了午夜,雪纷纷扬扬落下,给凄寒的奉天城又增了一份凉意。

  天主堂里,午夜来临之前马脸和细腿爆发了第二次打斗,这一次两个人都下了狠手,起因是马脸在酒醉醒来又醉之后打算到地下室去,用意目的不言自明。地下室的锁已经开了,忽然被细腿拦住。开始还好言相劝,无非是三井不许之类的话,又说师父不缺女人,何苦要个瞎子。马脸如同被点着的炮仗,梗着脖子吼,“少拿日本人吓唬老子。老子今天就要吃个荤的。”吼归吼,脚步停了。全身的怒火冲着细腿烧来,先是两记耳光,细腿忍了。又狠狠踢在细腿的腿弯处,细腿跪在了地上。本该到此结束,马脸似乎有发泄不完的怒火,对着细腿的头吐了一口黏痰。细腿长出一口气,随后跳了起来,两人厮打在一处,越打越火大,便专照着要命的地方下手。马脸先掏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细腿的头。细腿冷笑,手里的枪口也抬了起来。

  在他们都没看到的时候,小晴翠已经沿着梯子爬了出来,事实上,当她听见头顶上开锁的声音后就摸索着前行了。她听到了他们每一句话,每一声拳头落在肉上的闷响,每一个被生咽下去的哀嚎。她热烈的盼望着他们会同归于尽,虽然知道这并不现实,也没有丝毫能够实现的希望。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她弄响了地下室的门,切断了马脸和细腿之间的沉默,也让他们一起把枪口转向她。

  小晴翠不知道自己此时像是从地里突然钻出头的老鼠,面对的是两只猫的利爪獠牙。因为对比太过悬殊,他们甚至都没有吃掉她的兴趣,而是目不转睛盯着她,忘记了彼此之间的仇怨。小晴翠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她看不到的是那两道目光中有着深浅不同的惊诧和敬佩。他们之前看管过很多人,男人,女人,但很少有人像小晴翠这样不知疲惫和绝望,不懂放弃。

  教堂深邃黑暗,小晴翠抬起脸,迎接并不存在的阳光。他们一步步走近,看清了小晴翠嘴角的一抹微笑。他们同时停下脚步,枪口垂落,两个人心里涌起的是一样的茫然。他们要做什么,他们在哪里,这女孩究竟是谁。他们找不到答案,好在瞬间清醒过来,因为他们经历过更漫长的糊涂日月,不去想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身在何地,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芸芸众生,随波逐流罢了。

  变故发生在转瞬,没给人留下思考的余地,非要给所有行动都编上序号,应该是小晴翠先动了一下,不知怎么就触动了马脸紧绷的神经,他掏枪出来,确实也有了枪声,起码在天主堂外的文远峰和老拐都能听见。只是倒下的不是小晴翠,而是马脸。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细腿,脑海中回想起刚刚两人拔枪相对的画面,可那已经过去了。

  细腿看着马脸胸膛上涌出的血,腿开始发抖。“不是我,我不是。师父我错了。”在他重复又重复的碎碎念中,马脸倒在地上。马脸有机会还击,起码拉着细腿和小晴翠做垫背,两个人木雕一样,不难一击而中。但马脸没有。事实上他的手指并没有离开扳机,只是一直没有按下。

  马脸古怪的看着细腿,像是第一次见,“你……”他只说出一个字便垂下头,许是因为之前思考的时间太长,耽误了时间。细腿忍不住琢磨,“你”之后是什么。也琢磨那份古怪笑容的含义,可惜没能得到答案。其实马脸不过是想说“你妈的。”他只是一个粗人,就算是回光返照也照不出什么智慧来。粗人在最后时刻没有拉人垫背的心思,仅此而已。

  马脸二十八岁,家里都是教徒,从小信仰上帝,如果世道太平,兴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神父,再不济也是本分人。现在他死在上帝的注视下,每一滴血都流在了神坛上。只是不知道他的灵魂会不会升入天堂。

  小晴翠被细腿压在了身下,这几乎也是转瞬发生的事。同伴的死亡让细腿几近疯狂,好像预知了自己的悲惨下场,更加无所忌惮。小晴翠奋力挣扎,只是徒劳。怪刚才爬上梯子时掉落了唯一的“武器”还是怪命运不济沦落至此,在胳膊被死死摁住,腿被生掰开,手中攥着的玛瑙雪花不堪重压支离破碎后她有了放弃的念头。结局如果不可避免,何必还要徒增痛苦。总不过一死。死就是死,无所谓干净肮脏,死后万事空。

  细腿在即将得逞的时候被文远峰一枪击中了后脑。死亡来得太过迅速。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人便轰然倒下。他在小晴翠耳边吐出最后一口气。这让小晴翠在此后余生再不许任何人接近她的耳畔。

7、

  老拐把文远峰和小晴翠一路送到叶乔予面前,那个她自以为隐秘到无人知晓的旧院。叶乔予本想做黄雀,在暗中盯住文远峰,现在看,黄雀之后还有老鹰。但这并没有影响叶乔予的心情,小晴翠活着,站在她面前,虽然脸上有伤,披着文远峰的外套也遮不住身上的狼狈,但她活着。叶乔予在迟疑了半秒之后把小晴翠紧紧拥入怀中,小晴翠在迟疑了半秒之后紧紧抱住了叶乔予。苦难能让人亲密,此刻两人都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亲热与温情。

  “他呢?他还好吗?他在哪儿?”小晴翠迫不及待,完好的不见光的眸子颤抖着,在黑暗中徒劳寻觅,另一边则是血干涸后的空洞。

  叶乔予撑出气力和笑容,“放心吧,死不了。”

  小晴翠低下头,缓缓抬起后说,“他骗了我。他说要娶我的。”

  叶乔予继续笑,“那小子有一万个不是,倒从不说瞎话。让你等,你等着就是。”

  文远峰一直盯着门外,夜色幽暗,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冬至快要过去,几家锅灶上还有沸腾的香气?

  老拐啐出一口痰,哑着嗓子说,“走吧,估计要不了一泡尿的工夫,日本人就该找来了。”

  这是实话。做过地下工作的都清楚,一个地方一旦被一个人知道,那么很快会被所有人知道。天底下没有能够永远受得住的秘密。何况这里是奉天,无数阴暗处都生着眼,苏联人,白俄黑手党,日本人,中国人——不管是哪个部分的中国人,他们和他们培植的眼线监控一切。

  老拐看着文远峰,“该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小子,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儿。”

  文远峰觉得有些荒诞,什么时候军统也开始指挥他了,但他好像也没多反感。

  老拐笑了,“我没空管上头打架,我只管办事拿好处。再说,这不是联合嘛,咱们早就该好好联合。”

  清楚明白。就算有些上不得台面,却比那些喊着口号的多了几分可爱。

  叶乔予应该从文远峰手里接过车票,继续躲藏,然后带着小晴翠远走高飞。谁知道眼前忽然腾起一片火光。冲天的火光,夹杂着好木头被烧裂的噼啪声,空气中还有一股众人都熟稔的甜腻味道。萃英楼。

  人们的尖叫声传了过来,接着是枪声,那些试图逃离火海的人被子弹洞穿身体。叶乔予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像是停止了。小晴翠睁大了那只空洞的眸子,她能看见火光,那团比以往任何一场烟火都盛大的火光,心里只一阵阵发凉。

  文远峰和老拐几乎同时冲到门边,确保门外没有埋伏,然后分别扯住了叶乔予和小晴翠,用最快的速度逃离。

  “关东军干的。别想着还有活口。”文远峰在叶乔予耳边急促地说,“他们撕破了脸,这也是给你一个信号,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鸦片收在哪儿。”

  叶乔予脚下凌乱,风扑过来,带着烧焦后的黑灰,满鼻子满脸。

  “带着小晴翠走。剩下的事我会处理。离开奉天,离开满洲。相信我,他们不会一直在这里。”

  叶乔予想过最坏的结果,比如死。萃英楼易主。但是直接烧毁,所有人跟着灰飞烟灭,没敢想,也想不到。若是一早知道,她会不会交出潘驼子,保住所有人的命。她们都活得不容易,不该这么就死掉。

  “十三口。”叶乔予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轻冷,牙齿在打战,好像也只有她才能听见,“楼里一共十三口,死了的胡婆子,死了的于头,还有十一个。一般人都看不起她们,觉得她们伺候日本人,伺候那些汉奸,是自甘下贱,放屁。不下贱的都死了,他们怎么不去死?红口白牙的糟践女人。她们做错了什么?难不成非要吃糠咽菜才算是好女人?她们靠着手艺赚钱,没坑谁没害谁。说她们没骨气,满奉天的人,哪个有?凭什么就她们要惹人骂?难不成活着就是错,吃上了饱饭就罪该万死?那又能成全谁,又惹了谁的眼?”叶乔予越说越快,每个字都往心里砸,“要说错,只有我的错,我就不该……”

  “就算你答应了三井也没用,你已经是叛逆。他们起了心,或早或晚,都会是一样的下场。只说明他们已经得到了想要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自然可以毁灭。所以,不要责怪自己。你没做错任何事。”文远峰温热的呼吸和言语有一种让人安稳的力量,他抓着叶乔予胳膊的手加了一些力,让叶乔予感觉有枝可依。

  不,她不是脆弱的人,只是再强悍的人在崩溃时也需要一点支撑,可以渡过绝境险滩,可以继续走向来路。

  “她们也都没错。错的是我们。我们这些男人,当兵的人。”文远峰苦笑,多少年压在心里的话怎么就喷涌出来,拦都拦不住,“我们不该让你们吃苦。”

  叶乔予听清了每一个字,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这是他的错。可是,不,没人有错。她看着文远峰,火光在身后渐远,月亮依旧明亮,所有嘈杂都被风声卷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好像已经足够。她轻轻靠近文远峰胸前,隔着衣服听见他的心跳,他说,“活下去,走下去。”

  小晴翠一路沉默,她几乎是被老拐架着走的,其实走不走,她也不是很在意。那些味道,火中被烧焦的皮肉,弥漫的鸦片香,那些声音,渐弱的呼救,子弹穿透身体的闷响,她现在都不在意了。年不归一定是死了,不然他不会让任何人毁了萃英楼。

  年不归说,你记住这些,一定能找到我。她都记住了,可惜没能找到他。如今连雪花都碎了,连最后的念想都丢了。

  老拐带着几个人在狭窄的胡同里奔行,有时候能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有时候周围安静的空无一物,他们跟着老拐,没人提出异议。

  在被他们扔在身后的暗夜里,北市场周遭的百姓们都经历了半夜惊恐半夜美梦,那些被阿芙蓉晕染的梦境里充斥着白肉血肠酸菜锅,猪肉大葱馅水饺,北陵公园璀璨的冰灯,有名伶闯了关东地,在舞台上唱天女散花龙凤呈祥……那些已经过去很久,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的旧日好时光。

  

继续阅读: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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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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