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五日。冬至。
己酉日。
大煞五离。
老人说,冬至大过年。以往萃英楼到了这一天总要张灯结彩一番,客人自然多,可但凡有点空闲,人就都往厨房跑。叶乔予挽起袖子揉面拌馅儿擀皮,馅儿要六种,有荤有素,猪牛羊酸菜洋葱白菜韭菜鸡蛋香菇胡萝卜,大锅水烧开了,一样样下进去,没一会儿鼓着肚子飘起来。胡婆子嘴上讨喜,说是一锅小元宝,保佑萃英楼年年日进斗金,素素静静,无事无非。叶乔予摸出一封红包,笑着塞进胡婆子手里,人就都有了眼力见儿,吉祥话赛着说,发财平安长寿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叶乔予准备了足够多的红包,保证每个人都喜笑颜开。
以往这一天的热闹总是绵长的,客人昏沉沉睡去或离开,楼里的人烫好了酒,叶乔予平日不许人喝酒,这天是例外,酒助喜性,人脸上添了一抹红,打打闹闹,顺便把平日里小小的隔阂抹平扫净。连小晴翠素来冷着的脸上也多些藏不住的笑容,知道年不归会来,早点晚点,带着醉意红包和礼物,进来便笑着嚷,见者有份。红包撒出去,自己站到小晴翠跟前,身上带着一股木炭烈酒烧肉的浓烈味道。
小晴翠拉着年不归进厨房,饺子要现煮,趁热才好吃。在等水开的时候,小晴翠扭头看过来,眸子清澈灼灼,让人忘记她本来看不见。
“明年我们就成亲,到时候就离开这儿,去个你再找不到的地方。”小晴翠笑着,声音如刺,年不归也在笑,笑容有些苍凉,却一直在点头。叶乔予在冰冷和黑暗中惊醒,原来所有一切都是梦境,也不仅仅是梦,更像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好在她不是贪念梦境和从前的人,不太平顺的人生里,她唯一信奉的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往前看,只要还有一口气,事儿就没到尽头。她不期望太多,一口气撑下去,图个心安理得尽力而为。
鬼知道这一天她都经历了什么。天刚亮,日本人摸上了天柱山。乌头几个因为排查内奸的事心生不满,疏忽了警戒,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中村一枪打中了乌头的胳膊,来不及哀嚎咒骂,匍匐,散开,还击。那会儿她正在门口,惦记着小晴翠是否安好,不能不想,不敢多想,纠结中反应慢了半拍,直到于头扑过来,把她压在身下躲过一发子弹,才知道事有变故。所有念头不翼而飞,脑子里空荡荡,眸子被灌满。飞溅的血,不绝于耳的枪声,飞起又落下的雪花,林中遥远的野兽鸣叫。
老六第一个打光了子弹,和冲上来的日本兵肉搏,两人在雪地上翻来覆去。年不归在打死一个日本兵后反身冲进房间,潘驼子死时,脑海中闪着最后一丝侥幸和狂喜。老六死了,李老监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中村身前。他并没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徒手对敌,从八国联军时候开始,国人就知拳快不过子弹,可总要尽力一试,随后倒在已经脏污的雪地上,血和血混在一处,愈发脏污。年不归冲出来,带着乌头和根柱往前顶,居然还有时间回头看了一眼,于头瞬间明白这是要让叶乔予还有一线生机,叶乔予却在那道目光中看出了骄傲,看吧,他的手下没有内鬼,木帮不出孬种。随后目光里多了一分哀求,扎在叶乔予心里的那根针又深了几分。
他们一个个用自己的命让叶乔予有了从后山斜径上滚落的机会。
脑子里依旧空空,满眼满耳都是血和枪声,后来枪声停了,她在一处雪窝中躲避了中村的搜寻。他们把自己的运气全部给了她。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幸好还有木帮的老路。黎多难冥冥之中也要助她,那些他念过的地名切口成了她唯一的活路。
路上颠簸,脑海中有两个人影翻腾,胡婆子和文远峰,两个可能知道天柱山的人。而让她感觉到惊讶的是,她居然直觉上更相信文远峰。非要找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的话,可能因为文远峰并不会在这些血和尸骨中得到相应的好处。
那胡婆子呢,她为什么?
此时在三井的办公室里,藤田牧已经接到了中村的捷报,全数歼灭天柱山匪徒,只是潘驼子已经被杀害,所有尸体都已经带了回来,等待验明正身。
没有女人?没有。
藤田牧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然后露出一抹微笑。
中村当然知道叶乔予侥幸逃脱,但他更知道如果如实汇报,藤田牧一定会将所有错误算在他头上。他听过一个传闻,在加工厂有人因为发货时候看错了数字,本来马上可以补救的失误,结果被送到了东南亚战场。中村对现在的日子还满意,也没打算去杀身成仁。
藤田牧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嘴角却带着笑意,辛苦了,回去休息吧。中村离开的时候,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桌上摆了棋盘,藤田牧看着黑子白子,被吃掉的子,废子。看来叶乔予已经知道想知道的东西,潘驼子该死。藤田牧给宪兵队、警察署等下达了指令,搜捕叶乔予,一个吃着帝国的饭还不知感恩,心怀叛意的人,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他们都该死。藤田牧不觉得自己是个喜欢杀戮的人,相比于他的同胞,他自认为仁慈。不过他也有原则,他的善意只能施与值得的人,比如胡婆子,或者中村。他能理解中村的谎言,看出他眼里的恐惧。当然不是说他会就此原谅,但是他会给中村一个克服恐惧的机会,让他直面更残酷的战争,成为帝国真正的军人。
文远峰赌一样等在木匠铺门口,在决定离开的瞬间看见叶乔予踩着高跟鞋从里面走出来,木匠老婆殷勤地跟在一边,打门帘,赔笑,“放心吧,准误不了您的事儿。”叶乔予点头,不笑,目光穿过街道,落在文远峰脸上。
一前一后走到无人的巷道,叶乔予先开口,“人呢?”
文远峰问,“你还好吗?他们呢?”近了看,能看见叶乔予精致妆容下掩盖的伤,她抬起手,整理并不凌乱的鬓角,袖口滑落,手腕处露出透血的绷带。文远峰觉得自己多此一问。那些血滴如花一样在雪地上绽放,人便消失了踪迹。多年来一贯如此。
“人呢?”叶乔予想起了年不归那道目光,她没有看到年不归死时的样子,但一定要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她急切地看着文远峰,需要一个好消息,一定要是好消息。她在内心疯狂祈祷,不知道眼眶已经通红。
文远峰的视线落到叶乔予身后,老拐从虚掩的门里走出来。小晴翠有了下落,重点是,活着。老拐确实有办法,应该说他们的人还是有办法,虽然绝大部分已经在监狱里被处决,但八百多人发展出的线人遍布整个东北,稍加整理便可利用。老拐确实出了大力,为此动用了最隐秘的暗线,还冒险往重庆发了电报,“为保国本,孤军奋战。”短短八个字,换来了临危受命和中校军衔。还有一个承诺,事成之后,老拐愿意留下,便是军统奉天站的站长,不愿意,也可以回到重庆另行安置。老拐烧毁了电报,再抬起头,气度便换了一个人,一个铁血军官,正在力挽狂澜。
一个钟头前,老拐拦住了自以为行踪绝密的文远峰,顺便将自己忙了半夜的结果告诉了他。“那小子之前是教徒,一家子都信洋教。要不是日本人来了,兴许能当个洋和尚。洋和尚可以结婚生孩子,什么都不耽误。”至于为什么没救人,老拐给的理由是,“她现在很安全。除非你有办法马上送她出城。可这不是你的任务。所以,让她待在她该待的地方。”
文远峰无力反驳。或者说,如果他是老拐,在没有万全之策和安身之所的情况下,也会如此选择。
只是说出口会有些气短,“她现在很安全。”
叶乔予的眼神一下变得凌厉,她看着文远峰,“你答应过救人。难不成你是打算要挟?”
他没有出卖天柱山,但他总归和她不是一条心。她早就知道,但还是有些失落,于是语气开始刻薄,“如果我没问出来你要的东西,你就眼看着她死?”
老拐后退了半步,他当然知道叶乔予是谁,也看出叶乔予的分量,也想好如果文远峰和她谈不拢,他自然有办法逼她开口,甚至不用再去麻烦一次找什么小晴翠。
“没有更安全的地方了。”文远峰说的都是道理,语气倒像在辩解,“没有时间了。告诉我,潘驼子说了什么。”
叶乔予冷笑了一下,“你想知道的,他都告诉了我。所以现在应该是你求我。别以为整个奉天城只你有办法。”
一阵风穿过,老拐眸子缩紧,在他的认知里,这种情况已经足够可以视为敌对,而他经受的所有训练都让他在对敌时候手下不容情。只是文远峰挡在了叶乔予身前。蠢不可及。
“你不会的。”文远峰苦笑,他笃定叶乔予不会将那些鸦片消息传给日本人或者家里教,那些所谓还有办法的人。不然他们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你不想他们白死。你知道其实他们都可以活下来,只要他们愿意抛开良心。”
叶乔予继续冷笑,“无耻。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无耻的人。良心不应该被人当做把柄。”
“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文远峰抬起头,直视叶乔予,无耻被揭穿,也就无所谓面子,他可以百分之百地坦诚,“你应该还没有看过今天的报纸,藤田牧在联络那些走私客,如果他们接上头,那些鸦片一定会落到日本人手中。所有的牺牲就白费了。”
“你不过是想用他们的命换你自己的功劳。”叶乔予把每一个字都变成刀子,一刀刀割在文远峰身上,“你在乎过他们吗?你在乎过我吗?只有你的任务……你比我更清楚,就算你销毁了这些鸦片,还会有,春天播种,秋天收割,街上满满都是大烟鬼,皇帝老子不管,当兵的跑了……你要救人?你当自己是佛祖菩萨?”
“少一点总好一点。”文远峰正色,“少一点,就有人知道我们在坚持。我们需要坚持。”
沉默有时候会让人发疯,有时候也会让人冷静。叶乔予选择了后者,文远峰言而无信,但句句在理。她很愤怒,无计可施。
文远峰掏出两张车票,和他给尹秋的一模一样,“两天后,你带着小晴翠离开奉天。你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地方,你也会生活得很好。”
又是沉默。
老拐从怀里掏出旱烟,烟雾把三个人罩在一处,每个人都面目模糊。
“一天,把人带来给我。我在萃英楼等你。”叶乔予走了,高跟鞋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击打声。车票还在文远峰手上,楼里还有人要还债,一切还未终结。
叶乔予在北市场后逼仄的平房深处躲了整个白天。这些幽深的低矮的房子个个相似,巷子如迷宫,就算有人搜查,也一定会有遗忘之处。黎多难当年买下这栋破烂房子,带着叶乔予来看,她嫌弃,地上有烂泥,院子几乎要坍塌,空气还有一股难闻的腐败味道。她站在门外,不肯进。黎多难笑,谁都不肯进,所以才安全。这是一处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狡兔多窟,黎多难总要给她安排好所有退路。这里距离萃英楼只隔了两座小院,而那些狭窄的只能让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多年来从未被人发现。叶乔予穿成了农妇样,躺在烂草里,手里握着刚从油纸包里翻出来的马牌撸子,等待午夜。
冬至来临。胡婆子在见到叶乔予的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她来不及收起手里的账本,整理桌上散落的钥匙。
叶乔予低下头又抬起头,“真的是你。”宛如叹息,“为什么?可知道那地方的只有你和小晴翠。她死也不会说。所以只剩了你。”
“我知道你撑起这里多不容易,就这样毁了,你会后悔的。”
“我当你是亲人。”叶乔予用最冷的语气说出最热的话,“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胡婆子把一切都摊开来,从她被三井说服开始,从她担忧萃英楼的将来开始,从她一点点把这里当做家,把叶乔予和小晴翠当成亲人开始。多年来的平静淡然在这一刻变成用力过猛的掏心掏肺,多年来强撑的架子和体面被孤苦妇人的絮语撕碎。
“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是妇道人家,干嘛要搅和那些杀头掉脑袋的事儿里去。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叶乔予扭头看着窗外,“年不归死了。于头也死了。他们应该会很快被吊到城门口,日本人不许人收尸。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死都死了,人死如灯灭,他们应该也不在乎。反正只要不赖活着,他们其他的都不太在乎。他们确实傻,之前于头偷偷杀落单的日本人,我就想,这不是找死。于头说,总比憋闷活着强。我觉得他说得对。活着得有人样,不然还不如死呢。”
“只要活着就比死了好。这话你说过。”
“体面地活着,比死了好。”
“不能再想想?能到今天不容易。”
“他们不会答应的。”叶乔予摇了摇头,“我怕他们来找我。你不怕吗?”
胡婆子笑了,“怕?真怕。怕穷,怕苦,怕忍饥挨饿,怕被欺负。至于其他,怕谁?人还是鬼。人都不怕,还怕鬼嘛。反正我是死到临头了,更犯不上怕。一辈子只管一辈子的事,怕那么多,还怎么活。你说是不是。”
两个都不是多话的人,一次把这辈子的话说到了头。
胡婆子抬眼看着萃英楼,上好的木料,上等的手艺,该有的雕花透着殷实吉祥,就这样毁了,着实有些可惜。她真是不明白,锦衣玉食的叶乔予,怎么就活成了死心眼。没个好下场的。她很想这样提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各自修行吧。
叶乔予说,“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大烟膏,你自个儿伺候自个儿一回吧。”
胡婆子看见了叶乔予手上的枪,收起了脸上所有神色,站起身的时候,还抻了抻衣角,终究要体面些。她自然知道芙蓉膏的好处,伺候了一辈子贵人富人,见他们欲仙欲死,自个儿还真没尝过,也算是福气吧。
应该算,胡婆子在虚无的梦境中舒展了皱纹,她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雕龙绘凤的皇宫,她在阳光正好的下午走进宫殿深处,心里唯一的念头是给自己挣一个前程。她拼尽全力,没什么好后悔。她想起年轻时候也有男人来求娶,不错的男人,一手好厨艺,叫进宫来做点心。他说自己死了老婆,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儿,她进了门就当家。她动了心,却摇了头。她苦心巴力的前半生不是为了当个吃穿用度都要精打细算的管家婆。她有耐心,夜夜在菩萨跟前祈求,她愿意等。菩萨没眼。可她最终还是有了归宿,没有烂死在街头,她想在萃英楼终老,也确实在这里终老了。老天爷到底没太亏待她。她真的没什么好后悔,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到了头。胡婆子带着微笑吐出最后一口气。
叶乔予在胡婆子死后悄然离开,她本想留下一封信,叫人各寻去路,转念又想,若是有地方可去,她们应该早就离开,不如不管,各安天命。叶乔予并没意识到,她此时已经和萃英楼做了诀别。人生一辈子,谁知道哪面是最后一面,哪个地方去了就不再回,来了就再不走。那些习以为常的相见和停驻,以为会天长地久的厮守和拥有,说没就没了,说断了就断了。来不及告别,只剩绵长的回忆。
第二天一早,楼里的人发现了胡婆子的尸体,她们在短暂的惊慌后陷入巨大的悲伤,她们每个人都跟胡婆子学过手艺和规矩,因此多了不少赚头。银钱是看得见的实惠和好处,也让她们心里都有分感激。不知谁第一个提议,要把她当做师父来发送,大家都赞同,也许是因为无所事事的日子里需要一点事来打发,且现在的落魄和心里隐藏的对未知的不安,也正好够操办丧事。
有人翻出新衣,有人裁剪孝布,有人折叠纸宝。所有人都在低声抽泣,声音汇聚在一起,成了悠长的灵歌,她们都有不错的嗓子,把婉约的歌声传出老远。胡婆子不知道,她死得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体面。
老人说,冬至下场雪,夏至水满江。庄户人最怕冬至下雪,影响来年的耕种收成。老天爷不管人怕不怕,到了午夜,雪纷纷扬扬落下,给凄寒的奉天城又增了一份凉意。
天主堂里,也是午夜时分,马脸和细腿爆发了第二次打斗。起因是马脸在酒醉醒来又醉之后打算到地下室去,用意目的不言自明。地下室的锁已经开了,忽然被细腿拦住。开始还好言相劝,无非是三井不许之类的话。马脸如同被点着的炮仗,梗着脖子吼,“少拿日本人吓唬老子。老子今天就要吃个荤的。”吼归吼,脚步停了。全身的怒火冲着细腿烧来,先是两记耳光,细腿忍了。又狠狠踢在细腿的腿弯处,细腿跪在了地上。本该到此结束,马脸似乎有发泄不完的怒火,对着细腿的头吐了一口黏痰。细腿长出一口气,随后跳了起来,两人厮打在一处,越打越火大,便专照着要命的地方下手。马脸先掏出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细腿的头。细腿冷笑,手里的枪口也抬了起来。
在他们都没看到的时候,小晴翠已经沿着梯子爬了出来,事实上,当她听见头顶上开锁的声音后就摸索着前行了。她听到了他们每一句话,每一声拳头落在肉上的闷响,每一个被生咽下去的哀嚎。她热烈地盼望着他们会同归于尽,虽然知道这并不现实,也没有丝毫能够实现的希望。当然她也不会知道,她弄响了地下室的门,切断了马脸和细腿之间的沉默,也让他们一起把枪口转向她。像是从地里突然钻出头的老鼠,面对的是两只猫的利爪獠牙。因为对比太过悬殊,他们甚至都没有吃掉她的兴趣,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忘记了彼此之间的仇怨。
小晴翠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她看不到的是那两道目光中有着深浅不同的惊诧和敬佩。他们之前看管过很多人,男人,女人,但很少有人像小晴翠这样不知疲惫和绝望,不懂放弃。
教堂深邃黑暗,小晴翠抬起脸,迎接并不存在的阳光。他们一步步走近,看清了小晴翠嘴角的一抹微笑。他们同时停下脚步,枪口垂落,心里涌起的是一样的茫然。他们要做什么,他们在哪里,这女孩究竟是谁。他们找不到答案,好在瞬间清醒过来,因为他们经历过更漫长的糊涂日月。不去想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身在何地,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的芸芸众生,随波逐流罢了。
变故发生在转瞬,没给人留下思考的瞬间,非要给所有行动都编上序号,应该是小晴翠先动了一下,不知怎么就触动了马脸紧绷的神经,他掏枪出来,确实也有了枪声,起码在天主堂外的文远峰和老拐都能听见。只是倒下的不是小晴翠,而是马脸。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细腿,脑海中回想起刚刚两人拔枪相对的画面,可那已经过去了。细腿看着马脸胸膛上涌出的血,腿开始发抖。“不是我,我不是。”在他重复又重复的碎碎念中,马脸倒在地上。马脸有机会还击,细腿和小晴翠两个人木雕一样,不难一击而中。但马脸没有。
马脸古怪地看着细腿,像是第一次见,“你……”只说出一个字便垂下头,许是因为之前思考的时间太长,耽误了时间。细腿忍不住琢磨,“你”之后是什么。也琢磨那份古怪笑容的含义,可惜没能得到答案。其实马脸不过是想说“你妈的。”他只是一个粗人,就算是回光返照也照不出什么智慧来。粗人在最后时刻没有拉人垫背的心思,仅此而已。
马脸,大号马国廉,二十八岁,家里都是教徒,从小信仰上帝,如果世道太平,兴许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神父。现在,他死在上帝的注视下,每一滴血都流在了神坛上。只是不知道他的灵魂会不会升入天堂。
小晴翠被细腿压在了身下,这几乎也是转瞬发生的事。同伴的死亡让细腿几近疯狂,好像预知了自己悲惨的下场,更加无所忌惮。小晴翠奋力挣扎,只是徒劳。不知是怪刚才爬上梯子时掉落了唯一的“武器”,还是怪命运不济沦落至此。在胳膊被死死摁住,腿被生掰开,手中攥着的玛瑙雪花不堪重压支离破碎后,她有了放弃的念头。结局如果不可避免,何必还要徒增痛苦。总不过一死。死就是死,无所谓干净肮脏,死后万事空。
细腿是在即将得逞的时候被文远峰一枪击中了后脑的。死亡来得太过迅速。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人便轰然倒下。他在小晴翠耳边吐出最后一口气。这让小晴翠在此后余生再不许任何人接近她的耳畔。
老拐把文远峰和小晴翠一路送到叶乔予面前,那个她自以为隐秘到无人知晓的旧院。叶乔予本打算做黄雀,在暗中盯住文远峰,现在看,黄雀之后还有老鹰。
但这并没有影响叶乔予的心情,小晴翠活着,站在她面前,虽然脸上有伤,披着文远峰的外套也遮不住身上的狼狈,但她活着。叶乔予在迟疑了半秒之后把小晴翠紧紧拥入怀中,小晴翠也在迟疑了半秒之后紧紧抱住了叶乔予。苦难能让人亲密,此刻两人都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亲热与温情。
“他呢?他还好吗?他在哪儿?”小晴翠迫不及待,不见光的眸子颤抖着,在黑暗中徒劳寻觅。
叶乔予想过如何回答,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小晴翠低下头,缓缓抬起后说,“他骗了我。他说要娶我的。”
叶乔予继续沉默。她想说的话都太过苍白。
文远峰一直盯着门外,夜色幽暗,远处有零星的枪声。冬至快要过去,几家锅灶上还有沸腾的香气?
老拐啐出一口痰,哑着嗓子说,“走吧,估计要不了一泡尿的工夫,日本人就该找来了。”
这是实话。做过地下工作的都清楚,一个地方一旦被一个人知道,那么很快会被所有人知道。天底下没有能够永远守得住的秘密。何况这里是奉天,无数阴暗处都生着眼,苏联人,白俄黑手党,日本人,中国人,不管是哪个部分的中国人,他们和他们培植的眼线监控一切。
老拐看着文远峰,“该我做的我都做到了,小子,别忘了你答应的事儿。”
文远峰觉得有些荒诞,什么时候军统也开始指挥他了。
老拐笑了,“我没空管上头打架,只管办事拿好处。再说,这不是联合嘛,咱们早就该好好联合。”
清楚明白。就算有些上不得台面,却比那些喊着口号的多了几分可爱。
叶乔予应该从文远峰手里接过车票,继续躲藏,然后带着小晴翠远走高飞。谁知道眼前忽然腾起一片火光。冲天的火光,夹杂着好木头被烧裂的噼啪声,空气中还有一股众人都熟稔的甜腻味道。
萃英楼。
人们的尖叫声传了过来,接着是枪声,那些试图逃离火海的人被子弹洞穿身体。叶乔予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身体忍不住颤抖。小晴翠睁大了那只空洞的眸子,她能看见火光,比以往任何一场烟火都盛大。
文远峰和老拐几乎同时冲到门边,确保门外没有埋伏,然后分别扯住了叶乔予和小晴翠,用最快的速度逃离。
“别想着还有活口。”文远峰在叶乔予耳边急促地说,“他们撕破了脸,也是给我们一个信号。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些鸦片的藏匿处。”
叶乔予脚下凌乱,风扑过来,才察觉脸上已经满是泪。
“带着小晴翠走。剩下的事我会处理。离开奉天,离开满洲。相信我,他们不会一直在这里。”
叶乔予想过最坏的结果,比如死。萃英楼易主。但是直接烧毁,所有人跟着灰飞烟灭,没敢想,也想不到。若是一早知道,她会不会交出潘驼子,保住所有人的命。她们都活得不容易,不该这么就死掉。
“十三口。”叶乔予听见自己在说话,声音轻冷,好像也只有她才能听见,“楼里一共十三口,死了的胡婆子,死了的于头,还有十一个。一般人都看不起她们,觉得她们是自甘下贱。放屁。不下贱的都死了,他们怎么不去死?红口白牙地糟践女人。她们做错了什么?难不成非要吃糠咽菜才算是好女人?她们靠着手艺赚钱,没坑谁没害谁。说她们没骨气,满奉天的人,哪个有?凭什么就她们要惹人骂?难不成活着就是错,吃上了饱饭就罪该万死?又能成全谁,又惹了谁的眼?”叶乔予越说越快,每个字都往心里砸,“要说错,只有我的错,我就不该……”
“就算你答应了三井也没用,在他们眼里,你已经是叛了。他们起了心,或早或晚,都会是一样的下场。不要责怪自己。你没做错任何事。”文远峰温热的呼吸和言语有一种让人安稳的力量,他抓着叶乔予胳膊的手加了一些力,让叶乔予感觉有枝可依。
不,她不是脆弱的人,只是再强悍的人在崩溃时也需要一点支撑,可以渡过绝境险滩,可以继续走向来路。
“她们也都没错。错的是我们。”文远峰苦笑,多少年压在心里的话不知怎么就喷涌出来,拦都拦不住,“我们不该让你们吃苦。”
叶乔予听清了每一个字,她第一次听见有人说,这是他的错。可是,不。没人有错。她看着文远峰,火光在身后渐远,月亮依旧明亮,所有嘈杂都被风声卷走,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好像已经足够。她轻轻靠近文远峰胸前,隔着衣服听见他的心跳,他说,“活下去,走下去。”
小晴翠一路沉默,几乎是被老拐架着走的,其实走不走,她也不是很在意。那些味道,火中被烧焦的皮肉,弥漫的鸦片香,那些声音,渐弱的呼救,子弹穿透身体的闷响,她现在都不在意了。
年不归说,你记住这些,一定能找到我。她都记住了,可惜没能找到他。如今连雪花都碎了,连最后的念想都丢了。
老拐带着几个人在狭窄的胡同里奔行,有时候能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有时候周围安静得空无一物,他们跟着老拐,没人提出异议。
在被他们扔在身后的暗夜里,北市场周遭的百姓们都经历了半夜惊恐半夜美梦,那些被阿芙蓉晕染的梦境里充斥着白肉血肠酸菜锅,猪肉大葱馅水饺,北陵公园璀璨的冰灯,有名伶闯了关东地,在舞台上唱天女散花龙凤呈祥……那些已经过去很久,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的旧日好时光。
谁能想到老拐的安全屋居然坐着九爷。奉天城到处都是秘密,人都有几层皮,几副心肠。九爷盘腿坐在炕上,灶坑里烧着玉米和红薯,香味一股股传来,可惜叶乔予和小晴翠都没有胃口。老拐在炕沿处坐下,接过九爷手里的酒壶,高粱烧酒,沾火就着,一口灌下去,整个喉咙到胃都是火辣辣的。
九爷斜眼打量文远峰,又把视线挪到叶乔予身上。“饿了就吃,吃完就滚。”九爷从灶坑里扒出玉米红薯,滚烫地落进每个人怀里。到底还活着,烫的时候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惊呼,死闷的空气也活泛了些。
叶乔予在小晴翠昏睡过去后对文远峰说,“送她走,你有办法。我跟你走。搞掉那些鸦片,这对他们来说应该很重要。”
文远峰拒绝。太危险。虽然他很想把时间停留在刚刚两人亲密的瞬间,但瞬间已经过去,活下去,继续完成任务,隐忍克制冷漠也是一切代价中的一部分。
“我不能让她们白死。”叶乔予狠狠咬了一口红薯,嘴角染上黑灰,面容在几天几夜的奔波后憔悴,眸子却是精亮的,“不能让他们白白烧了我的萃英楼。”
老拐和九爷默不作声,酒壶在两人之间传来传去。文远峰无奈苦笑,这几天他苦笑的次数多过之前几十年。
叶乔予抬起头,“你还能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吗?”
“你个娘们……”老拐的话说了一半,意思人人都懂。
“女人也是人。我只做我该做的事。这事儿里有我,轮不到我撒手。”叶乔予也只看文远峰。他懂。所以他的目光里有心疼,没拒绝。
九爷忽然说,“想找死,别拦着。”
老拐说,“屁话,咱们这叫死里求生。长命百岁。”
九爷抢过酒壶,“当初就不该上了你的贼船,说什么抵抗到底,等待王师。你的王师在哪儿呢?”
老拐抹了一把嘴,“不远,不远啦。老东西,是你扒着船硬挤上来的,你说你不能光受窝囊气,啥也不干。你他奶奶的要当好汉。”
九爷笑了,有时候被人骂也是一种舒坦。于是要更舒坦一点,“可惜了萃英楼。那可是奉天城数得上的好房子。”
叶乔予也笑,“那就以后再盖一座一模一样的,您老人家瞧得上,将来搬到楼里住。反正我还差着您的人情呢。”
九爷点点头,“黎小子有眼光,可惜没福分。不知道你小子有没有这个福气。”
文远峰居然红了脸。他的目光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黏在叶乔予身上。“叶老板,你这生意恐怕要赔了。”
“做生意哪有包赚的,重要是看我愿不愿意。”叶乔予从九爷手里拿过酒壶,剩了小半壶,她一饮而尽。
萃英楼没了。
藤田牧又收走了棋盘上几颗子。局势越发明朗,因为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关内客看见了报纸,已经有人前来联络。当然他们是派了中间人传话,要确保安全,要确定藤田牧的诚意,更要确保他们能得到更多利益。
传话的是柳爷。藤田牧不意外,家里教和青帮本就同根连枝。放在前朝,拜的都是一个祖师爷。
柳爷被旅馆经理亲自送来,坐在藤田牧对面,许是怕冷,人捂得严严实实,进了屋也不肯摘下围巾,说自己老了,受不得寒凉,其实是怕露相。藤田牧不戳破,叫人送上好茶。柳爷看不懂棋,也不喝茶,外人的饮食他已经多年不动。藤田牧懂,不挑理。
“都是为了一口饭。太平饭。”柳爷手里捏着烟杆,没点,拿在手里是个抓挠,“家里教不掺和乱事,就想要条路。”
藤田牧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说,“事儿成了,木帮的路都归你。”
柳爷浑浊的目光亮了一下,多少年,多少人想办的事儿在他手上成了真。他对得起家里教,对得起师父师兄。谁坐龙庭都好,他也有他的一统江山。柳爷感觉到胸口荡着一股温热之气,很想大笑一场,笑容藏在围巾后,没有笑声的笑容,不够痛快,颇为遗憾。
不过总有弥补的办法,比如柳爷打算要下萃英楼那块地皮,盖一座新楼,要比之前更高更体面,他要和藤田牧乃至赵市长在楼里平起平坐把酒言欢。他不觉得自己是汉奸,更不会是日本人的走狗。以前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是。他是在利用他们,这可比那些愚蠢的对抗来得有面子多了。
柳爷走的时候带了藤田牧预备好的茶叶,藤田牧说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柳爷的面子又多了几分,在经过门口岗哨的时候,他差不多是走出了堂皇的气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