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赵彦之2024-07-08 17:037,187

冬月十六。

庚戌日。钗钏金。

大驿土。

满铁株式会社下属国际运输公司在商埠地和附属地的交界处,往前两条街便是奉天驿,有些急于转运的货物到了奉天驿便被接驳到运输公司的车场,满铁警卫队和运输队在这里接手,负责沿途巡护。货品根据自身重要程度分为四个等级,配置不同的保卫举措,最高一级,在车队出发之前,除了宇都宫没人知道它们将会走哪条路线。这都是宇都宫亲自设计和操控的,多年来没有出过差错。为此他在关东军总部的会议室里,总有底气傲视那些军官,由他们负责运送的物资在出了奉天城后,经常会被抵抗组织袭扰,多年来未曾断绝。军官们也有说辞,集中在满铁那些数目惊人的账单上。都为帝国服务,不假,可满铁是独立经营的会社,是商业机构,宇都宫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陆军部长年和内阁不和,矛盾多了,并不差这一两件争执。何况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他更愿意做那些找上门的买卖。

藤田牧找到四平街那栋红砖小楼的时候,宇都宫正在享用早上的第一杯茶。两个茶杯,一杯用来喝,一杯用来蒸眼睛。他确信自己年过半百还能目光如炬,靠的便是多年来用茶水热气蒸眼睛的好习惯。

早餐看似简单,温泉蛋和味噌汤都考究,原料和厨子都来自京都,跟随军舰,保证美味和安全。两人安静地吃完饭,然后进入隔壁会客厅。屏风上绘着竹与鹤,香炉里烧着上好的檀香,处处彰显出主人的品位和格调。日本人的格调总是这样让人愉悦,所以他们才费尽心力去拯救其他劣等民族,可惜这份苦心居然无人知晓。

几分钟后,藤田牧满意离开。

到底是要和聪明人打交道,藤田牧提出可以让满铁入主鸦片加工厂,并在交易完成后,全力推动由满铁株式会社接管鸦片销售。宇都宫同意藤田牧进入满铁成为股东,并承诺用最高级别的安全措施帮助藤田牧把这批鸦片运送到大连港,免去所有费用。宾主皆欢。

宇都宫亲自将藤田牧送到门外,难得的冬日晴空,阳光均匀地洒在两人身上,照亮了他们诚恳又克制的笑容。而这一幕已经落在街对面的粪工眼中。

九爷找来脚行,在运送尸体的架子车上给文远峰、叶乔予和小晴翠安置了藏身地。这样的架子车每天在城中至少有几十辆,冬天更多些,因为严寒中有更多饿殍,他们蜷缩在街边屋檐下,肆虐的北风和严寒让他们在死前总是露出诡异的笑容。运尸工需要尽快把尸体送到城外焚烧掩埋,确保街面上太平共荣。

几经辗转,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他们进入了大和旅社。

这是叶乔予第二次见到尹秋,鉴于之前并不算愉快的初次见面,尹秋脸上多少有些微妙。叶乔予抓住尹秋的手,手心湿漉漉,许是紧张,更因为分别在即,恩怨都可放下,何况并无真的恩怨。

“拜托了。”她只说出这三个字。少见的气力不足,少见的哀求目光。

尹秋还没回话,小晴翠靠着墙边,接出了三个字,“我不走。”她在得知年不归的死讯后,整个人便失了魂,晕过,醒来,一言不发。空洞的眸子里是绝望的漆黑,连呼吸都几不可闻。

叶乔予走过去,小晴翠退无可退,索性僵直着身子等着。叶乔予苦笑,到底还是没能亲近,恐怕也再没机会。

“你爹,还有年不归,他们都想你活着。你也不希望他们就这样被人忘了吧。”少见的恳求,哀婉柔和。“你还年轻呢,你可以用很久很久的日子来想着他们,他们也就没白死。”

“你不走。”小晴翠终于肯开口。

“事儿还没做完。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半途而废。”叶乔予笑了,能说话就有活气,她的心也算能放下一半,“事儿做完了就走。你愿意,我就去找你,你不愿意,我也去找你。你得给我一个落脚的地方。这是你欠我的。”

小晴翠哽住了,有时候,她真的恨叶乔予。凭什么已经下了的决心,总是能被一击即溃。好像她永远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尹秋只看文远峰,看到文远峰点头,眼神如叶乔予般恳切。

文远峰说,“这是木帮最后的骨血。带她一起离开。”看他的话也如出一辙。

“任务?”尹秋轻声问。

“恳求。”文远峰把手搭在尹秋肩头,用力按了一下,“多谢。”

尹秋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呢,什么时候来和我们会合?”

“总有见面的一天。”文远峰笑笑,“到时候我还要去和上级承认错误,尹同志,希望你多多担待才好。”

尹秋撑不出来笑容,再见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再见到很难。兴许这是两人最后一面,“只要我活着,她就有命在。”

足够了,叶乔予听见了,看过来,目光柔软热切。另一半的心也落到了实处。不必道谢,心知即可。尹秋也平静地接受了那道目光连同目光后面的主人。她们并不算朋友,也非站在同一立场的同志,只是在这一瞬间,她们对彼此多了一些敬意。也是,还不熟呢,就托生托死了,多大的缘分。

文远峰抱住了尹秋,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们离开后,你们也要马上转移,去找廖署长,有人问,就说是他的表妹。跟他说,老拐和我都谢他。他会给你们安排一个地方,明天一早跟着禁毒署的车去新京,在四平下车,有人在那边接应。”

在叶乔予和文远峰离开前,小晴翠说,“我不会忘了他们。还有你们。”她的眼眸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声音也扁平嘶哑,但谁都知道,这是最掏心的真话。剩下的话是贴近了才说的,“戒指在地砖下头,你知道,暗室有处松了的地砖,他们来的时候我藏的,兴许还在。你找不找我,都得有钱傍身。”

叶乔予怔住了,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要哭泣,到底是忍住了,可没忍住狠狠抱住了小晴翠。两个人僵直的身子在彼此怀中一点点柔软。直到文远峰轻轻把她拉开,“该走了。”

直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消失,小晴翠才流下一滴眼泪,伤口被眼泪浸染,淡红的血和眼泪混在一处,疼到了骨子里。

尹秋则一直沉默着,阳光从窗帘的缝隙爬进来,她才跳起,把小晴翠塞进浴室,筹备路上所需。火车票是幌子,不是不信她们,他是不信自己。如果被捕,他不想有任何一点万一的可能,在他口中吐出真言。尹秋整理行李的时候泪如雨下。

叶乔予和文远峰走在冬日街头,用闲庭信步的样子躲避关卡,偶遇的每一个路人都会把他们当成是寻常体面又恩爱的夫妻。女人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头微微侧向女人,仔细聆听女人每一句话。

都是问题。你有什么计划,你还有多少帮手。你想没想过这是在寻死。我不懂你的信仰,可真的值得吗。

都没有答案,因为她也并不需要答案。

文远峰默默微笑,偶尔轻拍叶乔予的手背,像是在安抚闹了脾气的妻子。叶乔予在看到文远峰侧脸笑意的时候释然了。很多时候,人都没得选,对的事儿就那么几件,要么错下去,一路闭着眼,假装没有良心也没懊恼,假装活着就为了三餐一宿。可骨子里,她和他好像都过不了那样的日子,不然她也不会被妈妈一次次打,他也不会守在看不到希望的奉天。

“后悔吗?”他忽然问。

“后悔。”她认真回答,“也不后悔。兴许另一条路更后悔。”

“其实你可以离开。你放心,他们不会白白杀人作恶。”

叶乔予看着天,蓝得有些过分,难得的晴好。

“我不能救这个世界。虽然我知道我们终将胜利,这些苦难都会过去。但我想我至少可以救一人。”

“我从来不需要别人救。”叶乔予眯起了眼睛,把渐渐散大的光点收进眸子深处。

是实话,如同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不是等别人伸手搭救的性子,他懂,只是忍不住。她知道,只是有些气闷,于是有了真使点性子的兴致,“好想喝一杯咖啡啊。”她叹口气,“再多一块起司蛋糕就更好了。你有没有办法?”

“我还真知道一个地方,奉天城最好的咖啡。要不要试试?”文远峰停下脚步,前面街巷里走过一队巡逻兵,看见男人在轻抚女人的脸颊。

“当然好。”叶乔予笑出了风情万种的样子,这会儿他们不像夫妻,像情到浓时的恋人。

乔科夫的乐器行在三经街的尽头,他自称来自德国,拥有最纯粹的日耳曼血统,经常是市政府宴会的座上宾,又自称家族中多为法律界人士,所以和赵市长交往密切。甚至有传言称赵市长有意将女儿嫁给他,无奈乔科夫在海德堡有了未婚妻,他只是因为热爱这片土地才留下来。实际上他是共产国际在满洲国的情报官,也是在北满仅存的盟国间谍。当然他也有爱人,一个美丽的朝鲜族姑娘,现在正奔波在白头山一带和金日成将军在一起,谋求胜利。半年前的一封信里,她告诉乔科夫,将军有了儿子,民族有了希望。

叶乔予在品尝咖啡的时候,文远峰将有关满洲国在交易完成后将利用走私渠道将鸦片倾销到中国内陆和东南亚地区的计划告诉了乔科夫。“这才是三井和潘良辰等人的最终目标。”

乔科夫有些惊讶,“你是希望苏联方面插手?”

“我希望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你的上级让你这么做?”

“我没有时间了。”文远峰目光有些黯淡。

“你疯了,我的朋友。”乔科夫眨巴着灰蓝色的眼睛,夸张惊叹,“你可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据我所知,对你的组织而言,这应该视为背叛。”

“我的组织会调查清楚一切。他们更讨厌鸦片。从1840年开始,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国家沦落至此的罪魁。”文远峰露出微笑,笃定坦然,“所以请不必为我担心。我知道你也在密切关注这项交易的进展。当然你的上级不会让你冒险去阻挠这一切,他们只会在事后发表严厉谴责。因为他们同样不希望这项交易成功。”

在叶乔予杯中的咖啡完全冷却后,乔科夫抬起头看着文远峰,“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看在我们之间的友情份上,我会尽我所能。”

“我想国际运输公司今晚的车队应该会走浑河桥。”文远峰看了一眼叶乔予,“必须经过浑河桥。”

叶乔予盯着杯子的花纹,大概猜出了文远峰的计划——炸毁浑河桥,让车队落水,车上的鸦片在浑河水中浸泡,再无用处。在这种情况下,这应该算是最好的办法。总好过老拐说的放火,请全奉天城的人免费吸足鸦片烟。老天爷总是庇佑的,浑河到现在还没冻死,起码在河中间,冰层下,水流比以往时候湍急。

乔科夫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有一批用来养护器械用的桐油,正好要送到抚顺矿务局。我想他们应该不介意赚点外快。”

这应该是宇都宫和藤田牧唯一失算之处。他们太过自信,忘记了所有人都可能被收买,只要有足够丰厚的金额。在宇都宫最为信任的运输队里,实尾少佐很愿意接受德国人的贿赂,也很想在战后去德国生活。

离开乐器行的时候,叶乔予想,他们也许都能活下来,起码在销毁了鸦片后,他们还有机会撤离,冲下大堤,隐入村落,九死一生的机会。

能活下来总是好的,蔓延在心里的惆怅被撕开了一道裂缝,阳光照进来。

接下来的路上,文远峰说了很多话,包括他出生在山东,六岁才跟着家人移居到奉天。他最初的理想是做一个画家,但很快发现自己并没有绘画的天分。他又想过做海员,能够乘风破浪周游世界,可中国人只能在外国船上做最低级的工作,甚至连走上甲板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报考航校,因为身体素质不达标所以没有通过。在这些颇为浪漫的理想下面,他看到了国家的孱弱,看到了人们的苦难。最终他确定了目标,要为所有人奋斗。他也讲到了那个死在他眼前的东北军同僚,讲到他难以忍受的孤寂和漫漫长夜,讲到寒冷恐惧和失望,还有在灯下目不转睛看着叶乔予的片刻。

“你的美丽里有坚韧和决绝。为了目标,你可以忍受一切非议。你身上有一种让人感动的生命力。”文远峰目视前方,轻轻叹息,“有时候,很多人行尸走肉地活着,他们抱怨,愤怒,但又随波逐流。而你总在波浪中寻找出口,哪怕总是被浪击打,可是从不言弃。你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叶乔予把每一个字都听进了心里,那些字字句句成了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的怅然。

叶乔予讲到了欢红楼,讲她差一点就杀了人,没怕,兴奋压过恐惧,因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讲到了黎多难,她差一点就做了新娘,她那么幸福,幸福到足够支撑她度过黎多难死后的日子,他才不要她期期艾艾地活着,她也不会那样活着。讲她经营萃英楼,养活了木帮遗孀,她们每次看到她都会露出笑脸,也答应她不管将来如何,绝不轻易寻死。她的声音里带着小小的骄傲。她甚至讲了小晴翠和年不归自以为机灵的种种暗送秋波,却不知道已经落在所有人眼中。她这会儿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讲到小晴翠一定会活下去,能在那么要紧的关头先藏起细软,给自己和别人留下退路,这丫头,轻易死不了。她笑着讲,说尽了一辈子值得高兴的事儿,又叹口气,“如果有酒就好了,真的值得干一杯。”

“会有的。”文远峰也好像醉了,“到时候看谁喝得过谁。”

“想灌醉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叶乔予笑出了声,也把笑容浸润在眸子深处。她知道他看得见。

夜晚的行动惨烈又波折。在文远峰的计划里,九爷和叶乔予应该在堤坝上藏身,做接应准备,他和老拐会把九爷事先运到桥下的炸弹引爆。因为时间紧急,没有足够的引信,他们只能守在桥墩下,在车队全数开到桥上时点火。谁都清楚,他和老拐很难在如此强大的爆炸中偷生。谁都没说出口。因为说了也无益。

至少九爷可以带着叶乔予安全离开,文远峰想。他不想她死,她不该死。九爷自然是明白的,也自然不会说破。他只是将粪厂交给了信得过的手下,把家里房门仔细锁好,然后一起踏上了出城的路。

老拐揣了酒,在浑河桥下拿出来,要“壮壮行色,热热身子。”文远峰和叶乔予都拒绝了。他们想起下午的对话,他们想喝,但不是现在,不是这种酒。如果是一种约定,也不是这个时候。

也许文远峰不会死。如果老拐没有在最后关头临阵逃脱。在车队出现的同时,老拐从桥墩下的冰洞潜入水中。浑河水冰冷,但不足以要人命。老拐就这样逃走了,那壶酒只给了他逃生的欲望和抵抗冰冷河水的气血。也可能是闪亮的车灯消弭了他的勇气,哪怕当个门房,哪怕活得像鬼,他也不愿意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不值得。老拐在光亮中作出了最后的决断,什么中校,什么富贵,什么国之栋梁。都不过是虚妄。只有命是实在的。命没了,再多也是假的。他在冰下憋住一口气,祈祷可以把这口气撑到足够长命百岁。

谁都知道,单凭文远峰一个人引爆一侧炸药,桥会损伤,但车队很可能安然无恙,并且会给车上的护卫队足够的时间进行反击。叶乔予更知道文远峰不会聪明到放弃行动,他会拼死一试,哪怕最后只有他灰飞烟灭。那些机枪,那些子弹,他只有灰飞烟灭。

叶乔予确定她看见了文远峰的笑容,遥远却温润。这是诀别。

九爷后来想,他是有机会拉住叶乔予的,却眼睁睁看着她冲到了堤坝下,补了老拐的空位。

文远峰还在笑着,如果笑容可以代表言语,此时他说的应该是,谢谢。对不起。

叶乔予也笑了,如果笑容可以代表语言,此时她说的是,谢谢。没关系。

爆炸,火光,枪声,卡车落水的巨响,烟雾。被震碎的夜,在水中挣扎到熄灭的车灯。被河水和桐油一起浸染的鸦片。时间在瞬息中无限延长。

九爷看着这一幕,看着反应过来的车队守卫开始四下搜寻,他紧贴着堤坝,确定没人需要他接应,才转身消失于夜色中。

满铁的守卫们打空了枪里所有子弹,也扔光了身上携带的所有手雷。浑河里过冬的鱼无一幸免。第二天天亮,胆大的孩子跑来,捡起了无数死鱼,他们欢呼着回家,唤来更多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因为能够过上一个有荤腥的年。

在日后乔科夫送交给共产国际的报告中,满洲国和德国人的这次交易取消了。而根据他对满洲的局势判断,日本人将把这里作为长久基地,在太平洋上受到的挫折会让他们更加看重北方。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苏联开始重视远东,几年后,苏联红军成为打败关东军光复满洲的先锋。

宇都宫和藤田牧因为这次爆炸遭受到陆军部和内阁的严格审查,关东军高层有人致函内阁,要求追究满铁为谋取利益无视帝国得失的独断专行,虽然他们本身并无瑕疵和愧疚,但也再没有受到重用的可能。他们先后回国,又先后在战后接受了军事法庭的审判。藤田牧被引渡回中国,因为他主导的鸦片加工厂制造的毒品毒害了众多中国人,被判处死刑。宇都宫带着家人移民巴西,在船上遭人刺杀,虽然侥幸留下性命,但伤了脊椎,此后余生都无法站立行走,生活艰难潦倒,一度要靠救济维生。

九爷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在追杀老拐。可惜老拐消失了,从那夜后,好多年都无人见到他的踪迹。日本投降后,有人在南京街头见过老拐。他穿着一身中校军装,看起来年轻了很多,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又过了半个月,有人在玄武湖畔发现了老拐的尸体,衣襟上别着一块写着汉奸两个字的棉布,字是红色的,字迹潦草,笔画七扭八歪,应该出自粗人之手。粗人手黑,法医勘验出老拐身上十几处骨折,死前应该受尽了折磨。

柳爷死在45年的春天。萃英楼到底没有重建,他死在自家的炕上,死的时候身边跟着老管家。家里教因此消亡。江湖传言,柳爷死于马上风,一个长脸厚唇的妓女可做证明。事实是否如此,没人关心。

三天后,小晴翠和尹秋到了四平,自称姐妹来投亲,住在樱花街的一家日本客栈里。尹秋每天外出,在树干上留下信号。很快有人寻来。又过了半个月,她们顺利过境,在苏联远东边防军基地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小晴翠在登记时留下的名字是黎雪安,她因为出众的听觉和观察力被培养为情报员,几年后跟随苏联红军返回沈阳。她想年不归并没有骗她。

她寻到了萃英楼旧址,楼早已消失,现在此地是一间牙科诊所,医生热情招呼她检查牙齿,她婉拒,只说自己原来住在此处,只想故地重游。医生虽然失望,还是礼貌地应允了。小晴翠在地砖下找回了戒指,她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到一圈温润的光晕。她把戒指攥在手心里,觉得宝石的形状也如雪花。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尹秋后来跟着部队继续南行,走到每一个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询问张烨的下落,这几乎成了习惯。人们开始还相劝,后来习以为常,只感叹她的痴情长情。

小晴翠留在了沈阳,解放后,她成为沈阳电话局的接线员,又过了几年,嫁给了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牙科医生。医生对她很好,他们住在诊所后,萃英楼暗室改建的屋子里,享受着安静的生活。尹秋有时会打电话来,两人之间话不多,有时仅仅是问候,她们需要确信彼此都安好。毕竟,她们是姐妹。

没人再见过叶乔予和文远峰,也没人看到过他们的尸体。所有人都确信他们已经死在1942年冬月十六那个漆黑冰冷的深夜,死于那场让宇都宫和藤田牧遭受责难和惩罚的爆炸。对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那场爆炸只是发生在满洲奉天角落的一次小小反抗,是中国人残喘的勇气和骨气。

更多人并不知晓,如果没有这场爆炸,他们的生活可能会是另一种面貌。更多的人也不知道,有很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微不足道的命,撑住了即将坍塌的世界,撑住了明天的到来。

但也有人相信他们还活着。比如尹秋,比如黎雪安,她们热切地盼望在某天能够和他们重逢,盼望了整个漫长的余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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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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