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赵彦之2025-09-15 19:204,739

1、

  夜色蔓延。

  夜晚的行动惨烈又波折。在文远峰的计划里,九爷和叶乔予应该在堤坝上藏身,做接应准备。猎户和周木匠带着几个粪工用赶制出来的铁蔌粒在几条路上设置陷阱,拖延牵绊爆炸之后赶来的日军,而文远峰自己和老拐会把九爷事先运到桥下的炸弹引爆。因为时间紧急,没有足够的引信,他们只能守在桥墩下,在车队全数开到桥上时点火。谁都清楚,他和老拐很难在如此强大的爆炸中偷生。谁都没说出口。因为说了也无益。

  文远峰想,至少九爷和老卢可以带着叶乔予安全离开。他不想她死,她不该死。九爷自然是明白的,也自然不会说破。他只是将粪厂交给了信得过的手下,把家里房门仔细锁好。然后一起踏上了出城的路。

  老拐揣了酒,在浑河桥下拿出来,要“壮壮行色,热热身子。”他本可以不拼命,和猎户换,和周木匠换,他没,一来是觉得自己应该正走红运,二来是不想被人瞧小了去,你们赤脑壳不怕死,我会怕?酒壶传到文远峰手边,文远峰和叶乔予都拒绝了,他们想起下午的对话,他们想喝,但不是现在,不是这种酒。或者说,现在喝了不吉利。

  都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人站在冰冷暗夜里,都摇头。爷们娘们都不是磨叽人,干就得了。

  文远峰对着众人深深一躬,谢了。他直起身子,看见北风呼啸而过,如猎刀一样划破天空。

  也许文远峰不会死。如果老拐没有在最后关头临阵逃脱。叶乔予看见在车队出现的同时,老拐从桥墩下的冰洞潜入水中。浑河水冰冷,但不足以要人命,起码对一个久在生死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手来说,他有足够把握判断什么是活路。老拐就这样逃走了,那壶酒给了他逃生的欲望和抵抗冰冷河水的气血。也可能是闪亮的车灯消弭了他的勇气,哪怕当个门房,哪怕活得像鬼,他也不愿意在爆炸中灰飞烟灭。

  不值得。老拐在光亮中作出了最后的决断,什么中校,什么富贵,什么国之栋梁。都不过是虚妄。只有命是实在的。他有过勇气,有过决绝,有对天发誓,可在刚刚那个瞬间,他想起曾经命丧黄泉,他以为已经忘记的恐惧让他清醒,命没了,再多也是假的。他在冰下憋住一口气,祈祷可以把这口气撑到足够长命百岁。

  谁都知道,单凭文远峰一个人引爆一侧炸药,桥会损伤,但车队很可能安然无恙,并且会给车上的护卫队足够时间进行反击。叶乔予更知道文远峰不会聪明到放弃行动,他会拼死一试,哪怕最后只有他灰飞烟灭——那些机枪,那些子弹,他只有灰飞烟灭。

  叶乔予确定她看见了文远峰的笑容,遥远却温润。这是绝别。

  九爷后来想,他是有机会拉住叶乔予的,却眼睁睁看着她冲到了堤坝下,补了老拐的空位。

  老卢后来想,他是可以拦住叶乔予的,但他没有冲出去,他给自己的理由是这超出了他的任务。其实是胆怯。他不得承认且懊恼。

  文远峰还在笑着,如果笑容可以代表言语,此时他说的应该是,谢谢。对不起。

  叶乔予也笑了,如果笑容可以代表语言,此时她说的是,谢谢。没关系。

  爆炸,火光,枪声,卡车落水的巨响,烟雾。被震碎的夜,在水中挣扎到熄灭的车灯。被河水和桐油一起浸染的鸦片。所有这些让时间在瞬息中无限延长。

  九爷看着这一幕,看着迅速反应过来的车队守卫开始四下搜寻,他紧贴着堤坝,去寻猎户和木匠们。他看见他们被四面八方冲来的日军包成了饺子馅,看见大个粪工身上爆出五六朵雪花。无人幸免。

  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叶乔予被水流推到浮冰边,刺骨的冰水把她从晕厥中唤醒,她下意识地紧抓住浮冰,用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爬上了冰面。她和浮冰一起,随波逐流。

  没人看见满铁的守卫们打空了枪里所有子弹,也扔光了身上携带的所有手雷。浑河里过冬的鱼无一幸免,一河面白花花肚皮。

  第二天天亮,胆大的孩子跑来,捡起了无数死鱼,他们欢呼着回家,唤来更多人,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容,因为能够过上一个有荤腥的年,这简直是太好的事了。

2、

  藤田牧咆哮着砸烂了手边一切,包括他最喜欢的棋盘和奖杯。他警告没一个试图走进办公室的人,如果他们胆敢进门一步,一定会被他杀死。当殷白辰一只脚迈进来的时候,真的听到了手枪拉开保险的声音。

  殷白辰穿着精致西装,一手摘下黑色雪花呢礼貌,用极其正宗的日语说,“我可以帮你度过这次危机。”

  藤田牧对着天花板开枪,殷白辰踩着掉落的水泥土块走进来,他已经从新京通过蒙东一线紧急收购了一批鸦片,本是想着交易结束后趁着奉天缺货赚上一笔,没想到还有更好的用处。这些鸦片当然不够和德国的交易数量,但做为预付绰绰有余,起码可以帮藤田牧争取时间继续筹备鸦片。

  “起码现在奉天城没有敌人了。”殷白辰用愉快的口吻总结。

  藤田牧抓住殷白辰的衣领问,“你的货在什么地方?”他已经不再乐观,他甚至因为别人的乐观感到危险。

  殷白辰眼中闪过一丝恼火,这是他刚刚在新京定制的西装,巴黎最新流行的款式,何况他是来报喜。

  “我问你!你的货在哪里?!”藤田牧毫不客气的用枪顶住了殷白辰的额头。

  “在奉天火车站。”殷白辰收敛所有轻佻,他知道有些日本人是很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的。显然他今天运气非常差,遇到了其中之一。

3、

  如果说每个故事都有巧合,那么叶乔予醒来后看见车站站长的事就很容易解释了。站长说他是很巧的去了河边,很巧的发现了叶乔予。叶乔予一边喝着站长用茶壶煮出的浓姜汤,一边想,她不是傻瓜,文远峰可以拿到车票,除了金条应该还有内线。她不想说破,男人需要面子,也需要秘密,不管是文远峰,还是站长。但她仔细说了发生的一切,说了文远峰的死亡。她的描述平静细腻,像看到的别人身上的故事。她说我也应该死,没死便是通缉犯了。

  站长冲干净了茶壶,用茶壶煮鸡蛋,他一边看着锅里的蒸汽一边说禁毒署的车已经离开了奉天,不过又有一批鸦片运了进来。有些人死得其所,只是,他们壮志未酬。站长说殷白辰这个公子哥,真还是不能小瞧啊。

  叶乔予在听见这个快要被忘了的名字时,忽然理解了老天千辛万苦留她一条命的原因,原来是不想殷白辰得逞,不想文远峰、年不归他们一个个白死。她忍不住笑了,瓜葛,根蔓,恩怨,到底都要有一个了局,不然世道怎么往前走?

  “小瞧不小瞧的,有些事总该办了才行。”叶乔予头还晕着,可精气神长了出来,动动酸麻的胳膊腿,慢慢扶着床沿站了起来,站直了身子才开口,“站长,您这还有什么,不妨都说出来。”

  站长好像头回见叶乔予似的,眼神写了些陌生,很快又写了些信任,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脸上有种和文远峰一样的光芒。他没去问叶乔予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或者他本能的认为和他,他们一样,是家国,是天下,是民族兴亡。他错了,错的离谱。叶乔予只想她还能做些什么,能做就去做,分内事。

  在藤田牧亲自带着关东军一队士兵赶到奉天火车站那座堪称亚洲最美的红墙绿瓦大楼前时,一声巨响从车站里传出,紧接着便是火光和冲破黑烟的白色迷雾,藤田牧惊愕的抬起头,他闻到一股鸦片特有的浓香,心沉到了海底。他看见站在一边的殷白辰苍白的脸和忍不住流淌的汗珠,掏出枪,毫不客气的赏了他一发子弹。殷白辰的尸体上很快覆盖了一层黑灰,仔细看其中还有鸦片没有烧尽的残骸,他心心念念想要的鸦片专卖,用这样一种方式落到了他头上。可惜了那件只穿了一天的新西装。

  这一天,奉天城很多人闻到了鸦片香,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往日萎靡的烟鬼们在街上扭来扭去,丑态百出。

  藤田牧把忙着救火抓人善后的站长送进了审讯室。负责刑讯的日军士兵忍着疲惫和哈欠使用各种手段要站长招供,可他到最后也只是翻来覆去的一句话,有人偷开了运载弹药的卡车,被追击时撞上了停在铁轨上的火车。他不知是谁所为,他只是无辜受累。藤田牧一个字都不信,在他想要开枪送这个满嘴谎言的人去死时,两个宪兵冲了进来,他们奉命带藤田牧回去接受调查。

  站长被扔进了监狱,很久无人审判。他总是会想起叶乔予,想起她开车冲向火车的画面,如同电影定格,在脑海中盘旋不去。

4、

  在日后乔科夫送交给共产国际的报告中,满洲国和德国人的这次交易取消了。而根据他对满洲的局势判断,日本人将把这里作为长久基地,在太平洋上受到的挫折会让他们更加看重北方。不知道是不是因此苏联开始重视远东,在几年后,苏联红军成为打败关东军光复满洲的先锋。

  宇都宫和藤田牧因为两次爆炸遭受到陆军部和内阁的严格审查,关东军高层有人致函内阁,要求追究满铁为谋取利益无视帝国得失独断专行,更要追究藤田牧越权的行为,虽然他们本身并无瑕疵和愧疚,并且也都得到了暗中保护,留下性命,却再没有受到重用的可能。他们先后回国,又先后在战后接受了军事法庭的审判。藤田牧被引渡回中国,因为他主导的鸦片加工厂制造的毒品毒害了众多中国人被判处死刑。宇都宫想带着家人移民巴西,在船上遭人刺杀,虽然侥幸留下性命,但伤了脊椎,此后余生都无法站立行走,生活艰难潦倒,一度要靠救济维生。

  九爷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在追杀老拐。可惜老拐消失了,从那夜后,好多年都无人见到他的踪迹。日本投降后,有人在南京街头见过老拐。他穿着一身中校军装,看起来年轻了很多,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又过了半个月,有人在玄武湖畔发现了老拐的尸体,衣襟上别着一块写着汉奸两个字的棉布,字是红色的,字迹潦草,笔画七扭八歪,应该出自粗人之手。粗人手黑,法医勘验出老拐身上十几处骨折,死前应该受尽了折磨。

  柳爷死在45年的春天。萃英楼到底没有重建,他死在自家炕上,死的时候身边跟着老管家。家里教因此消亡。江湖传言,柳爷死于马上风,他在生命最后几年沉迷女色,夜御数女,一个长脸厚唇的妓女可做证明。事实是否如此,没人关心。

  殷白辰死后,金师爷得到了一张鸦片专卖执照,开了一家更豪华的“萃英楼”。45年,他在楼中被苏军抓捕,简单审讯后发往西伯利亚,据说几年后他死在雪地中,浑身赤裸,身无分文。

  站长死于四三年一场蔓延了整个监狱的瘟疫。他死的时候很平静。

5、

  三天后,小晴翠和尹秋到了四平,她们自称姐妹来投亲,住在樱花街的一家日本客栈里。尹秋每天外出,在树干上留下信号。很快有人寻来,她们终于抵达哈尔滨,住进了白俄医生家。又过了半个月,她们顺利过境,在苏联远东边防军基地得到了很好的照顾。小晴翠在登记时留下的名字是黎雪安,她因为出众的听觉和观察力被培养为情报员,几年后跟随苏联红军返回沈阳。她想年不归并没有骗她。她寻到了萃英楼旧址,楼早已消失,现在此地是一间牙科诊所,医生热情招呼她检查牙齿,她婉拒,只说自己原来住在此处,只想故地重游。医生虽然失望,还是礼貌的应允了。小晴翠在地砖下找回了戒指,她举起来,对着太阳,看到一圈温润的光晕。她把戒指攥在手心里,觉得宝石的形状也如雪花。不知道是不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尹秋后来跟着部队继续南行,经常给小晴翠写信,两人的友谊保持终身。

  小晴翠留在了沈阳,解放后,她成为沈阳电话局的接线员,恢复了本名黎雪安,又过了几年,嫁给了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牙科医生。

  医生对她很好,他们住在诊所后萃英楼暗室改建的屋子里,享受着安静的生活。尹秋逢年过节都会寄包裹来,特别是在困难时期,很多人因此羡慕医生太太好命。再后来有人检举她曾经做过妓女,还有吸毒贩毒的历史。她被带走调查,遇到了一个负责的官员,在浩瀚的文件中寻找历史,结论是不光她自己,连她的父亲也是为革命做出过贡献的烈士,所以平安度过。医生骑着自行车接她回家,风刮过来,风中有远方斑斓的颜色,她想着是黎多难和年不归在天上护佑她。

  没人再见过叶乔予和文远峰,也没人看到过他们的尸体。所有人都确信他们已经死在1942年冬月十六那个漆黑冰冷的深夜,死于前后发生的两场让宇都宫和藤田牧遭受责难和惩罚的爆炸。对于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来说,爆炸只是发生在满洲奉天角落的一次小小反抗,是中国人残喘的勇气和骨气。更多人并不知晓,如果没有这两场爆炸,他们的生活可能会是另一种面貌。更多的人也不知道,有很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微不足道的命,撑住了即将坍塌的世界,撑住了明天的到来。

  也有人相信他们还活着。比如尹秋,比如黎雪安,她们热切的盼望在某天能够和他们重逢,盼望了整个漫长余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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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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