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若不是祖母庇佑,怕是我和我的生母,早就被人害死了。”乌云墨的嘴角微微勾起,眉宇之间,仿佛昔日那个在祖母膝下承欢的少年郎。
若初进宫之后,王太后请了医女来为她医治。小小的人,算是命大,几度高烧昏厥,但最终都挺了过来。在床上将养了两个月,竟然痊愈了。
彼时卫王的九公子,也就是乌云墨,刚刚被卫王承认了身份,离开了一直随生母居住的尚珍局,进到了王太后寝宫的偏殿居住。可他的生母,却依旧是尚珍局的主事女官。乌云墨一直怪他父王薄情寡恩,也正是因为他的母亲。一夜宠幸之后,再也没被君王想起过的女子,一直安分的守在尚珍局之中,哪怕是后来诞下王公子,也没有受到任何的重视。宫中的女子,哪怕是个身份低微的宫女,若是有了子嗣,也会被给予位分,算是正名。可偏巧到了乌云墨母子这里,却仿佛是被君王遗忘了一般,就被留在那样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哪怕是宫中的宫女,见了乌云墨的生母,也只是称一声尚珍嬷嬷,而不敢称其为娘娘。
到了乌云墨六岁的时候,作为王公子,该是进学的年纪了。可这对母子已经被人遗忘在尚珍局之中,无人想起。彼时,作为母亲的天性终于爆发出来,一辈子没有为自己要求过什么争取过什么的女子,竟然夜闯君王寝宫,差点被侍卫当作刺客立毙当场。当奄奄一息的人仰视着今生第二次得见的君王之时,口中的要求,也仅仅是让她的儿子能够读书识字。仅此而已。
不知道卫王终于是良心发现,还是被眼前的女子给吓到了,竟然忙不迭的点头答应,还亲自命人将乌云墨送去了王太后身边抚养教导。乌云墨的生母就这样搭上了一条从未被人在意的性命,得偿所愿。
怨怼的种子,就在幼时的乌云墨心中,生根发芽。
生前连个名分都没有的女子,死后却得到了哀荣。以夫人之礼葬入王陵,牌位也被供奉在了宗庙之中。年仅六岁的乌云墨,披麻戴孝,他还不懂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只是不停的拉着祖母身边大嬷嬷的手,不停的问着母亲的下落。
葬礼过后,乌云墨终于通其他王公子一样,进入书房学习。卫王有九个儿子,活下来的算上乌云墨共有六个,乌云墨排行最末。那时老大已经被立为世子,可仅仅去书房三天的乌云墨,也能看出,其他几个哥哥根本不服大哥,而大哥作为世子,资质也确实平庸了一些。只是这些话不敢对旁人说。
别的公子身边,一大帮的嬷嬷宫女照顾,同龄的小太监也各有不少,都算是娇生惯养的。可乌云墨身边,除了王太后身边的大嬷嬷时常来照看他,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而为了他生母哭过一场的卫王,此时仿佛又忘记了那个女人,忘记了他们的儿子,对乌云墨再次不管不顾起来。王太后无奈,只能将自己身边本就不多的人手分给乌云墨两个,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后来更是灵机一动,将缚若初放在乌云墨身边,算是个伴儿。
“两个苦命的孩子,互相取暖罢了。”乌云墨苦笑了一下。
缚若初的梦中,也是如此。有了乌云墨的陪伴的小姑娘很是快乐,陪着她的公子读书习武,小小的年纪便学会了下厨房做点心汤羹。春季里的桃花饼,秋季里的桂花糕,冬天里小小的人为了采梅花给她家公子做点心,险些将双手冻伤。而乌云墨也从缚若初身上找到了慰藉。他教她读书认字,会给她画眉,甚至从祖母那里得到的打赏点心,也一定要一人一半。寒来暑往,几度春秋,两小无猜的岁月飞快,转眼间,乌云墨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而缚若初的模样也愈发像她的生母,标致清秀,是个小美人。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与她相见了。”无晴突然开口道。
乌云墨有些激动:“大人不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么?”
无晴却并没有这样的好奇心:“若是你想说,将来告诉我也一样。梦的时间可长可段,天就快亮了,别再耽搁了。”
乌云墨点了点头。只见无晴指尖一弹,乌云墨眼前一花,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缚若初的身前。
“若初……”乌云墨深情的唤了一句,便哽咽着再难说出话来。
“公子?公子……”缚若初也终于反应过来,眼前的男子不是她梦中幻化出来的人,而是活生生的乌云墨。
“若初,对不起,当年就那样丢下你不管。我……”
缚若初却笑着摇了摇头,明明是青春年少的美貌女子,却突然变成了老妇人,抬起手,笑着拂过乌云墨的眉心:“公子不用解释,我都懂的。”
乌云墨想要伸手将缚若初揽入怀中,缚若初却躲闪开开:“公子,这么多年,若初一直盼望能够再见你一面,如今见到了,若初便心安了。”
乌云墨的双眸之中充斥着泪光:“我也一直想见你,只是,我回不去。”
“我知道。”缚若初虽然容颜苍老,可笑容依旧如三月桃花,“当初大公子抓我,就是为了威胁你,你不回来,是对的。”
“可是……”
“没有可是,”缚若初的笑容依旧美好,“我不管这是梦还是真的,只要知道公子依旧好好的,我便欢喜了。”
乌云墨突然无话可说,自己辜负了她一生,临了,她竟然连一句怨怼的话都没有。若是她此时不甘,哪怕对着自己哭闹一通,自己心里都会好受很多。可偏偏,这个人没有。一如既往的温柔,即便是面对耽误了她一生的男子,依旧温柔可人。
当年帮助六哥夺嫡失败,六哥身死。自己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即将关闭城门全程缉拿他的时候了。千钧一发的时候,乌云墨想到的便是赶紧远离王城,远离卫国。彼时他化装成女子,躲进别人家的花轿之中,逃出生天。那时他有没有想过缚若初的下场?多年之后,他说他想过,他说他觉得若初不过是一介女子,就算是落入大哥的手中,也不会被怎么样。最多是当作人质,引他回来罢了。只要他不露面,缚若初就不会有危险。可这种理由,真的能够说服自己吗?
还是仅仅在欺骗自己而已?
当年的匆忙一别,今日的梦中相见。他乌云墨有幸得昭烈赏识,跟随新君,有拥立不世之功,成为新帝君最为信任的兄弟之一,彼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时间风光无两。那时的他,若是请昭慕帮忙,将缚若初要回来,岂不是轻而易举吗?那时的他在做什么?游弋与王公贵女之间,妻妾成群,之后便是女儿双全,瓜瓞绵延。他在风光快活的时候,可曾想到过缚若初?或许想到过吧,又或者觉得她已经死了,于是便将自己如今得到的快意全都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却从没想过,他今日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另一个女子的痛苦之上的?
而那个女子,为了他吃尽了苦头,受尽了折磨,最终被困顿在一方宅院之中,不见天日,囚禁一生。
此时的乌云墨,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悔恨的滋味,可还有用吗?他看着缚若初和善温婉的笑容,说不出一句话来。
“其实,”缚若初突然笑了,“我不怪你。”
“什么?”乌云墨终于回过神来,没有听清缚若初的话。
“我说,若初不怪公子。”缚若初的神情有些异样,脸上的笑容透出些许尴尬的味道,“这是在我的梦中,公子想什么,我都知道的。”
“啊——”乌云墨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我说了,若初不怪公子。”缚若初依旧笑着,笑容之中带着释怀的感触,仿佛此刻的她,已经看淡了一切,看穿了一切。
“若初,谢谢你。对不起。”乌云墨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言辞,只是低声的重复着。
“谢谢公子你来看我。能够再见公子,若初今生便无憾了。”缚若初轻轻颔首,“公子且离去吧,若初想要安歇了。”
乌云墨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巨大的推力推开,再次清醒过来,已经重新回到了无晴的身边。
“走吧,她已经开始有意的排斥你了。”无晴低声解释道,“若是强行逗留,怕是最终会扰乱你的神志甚至魂魄,变成失魂人的。”
“可是,若初……”乌云墨还想说什么,无晴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掐诀,将乌云墨带离了缚若初的梦境之中。
离开梦境,三人在天机阁之中醒来,无晴与水月无的神情都有些暗淡。乌云墨却十分激动,要求无晴再带他去一次缚若初的梦境。他终于明白过来,他还有好些话想要和缚若初去说。
无晴与水月无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为什么!”乌云墨嘶哑的吼道。
“若初姑娘已经魂归地府了。”无晴双目微阖,手中掐诀,心里默念了一篇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