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皇宫。
已近成年的苏耀躺在花园之中悠然午睡,任凭一园桃花花瓣散落在自己的身上。头枕在上官红烛的腿上,上官红烛靠在一棵粗壮的树上,手中握着看了一半的书卷。当真是惬意的午后。
翻了个身,叼着草棍儿的苏耀悠然醒来,抬头看着上官红烛,目光有些迷离,又有些迟疑,伸手摸了摸红烛的脸,低声道:“我梦中的红衣女子,是你么?”
这问题苏耀此前也曾问过。那时他还年幼,也就四五岁的光景,突然有一阵子连续睡不好,说是梦中有一位红衣女子葬身火海,自己见了心痛得无以复加,便常常哭着惊醒。上官红烛与田无忧当时都急坏了,后来还是上官红烛想到了办法,找出当年无晴的遗物藏在苏耀的枕头里,竟然治好了。
今天苏耀又问出这句话,倒是让上官红烛不知如何作答。
上官红烛对她的主人早就没了什么非分之想,饶是如此,每每看见苏耀失神的模样,她也难免会心疼。堂堂一代魔君,被自己心爱的人亲手所杀,又封印了修为和记忆,被迫投入轮回转世为凡人。而他心中残存的念想,还是那个红衣似火的倔强女子。多年来,上官红烛始终避讳穿红色的衣服,甚至连红色的发带都丢进火里烧掉,就是怕苏耀无意间想起什么,万一他发狂,她又如何对得起无晴的托付呢?
想了想,上官红烛笑着摇了摇头:“公子梦中人,红烛如何知晓呢?”
苏耀愣了愣,揉了揉眼睛,自己也笑道:“是了,红烛怎么会知道我梦见了谁?”
两人对视,会心而笑,却突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苏耀挺身而起,掸掉身上的纷纷落英,上官红烛也起来,帮着他重新整理的袍服和头发。脚步声越来越近,是田无忧的仪仗。
“母亲。”苏耀雀跃着跑到田无忧近前,恭敬的行礼之后,直接抱着田无忧的胳膊,撒娇道:“最近朝事很忙么?母亲可是有好几天都没来看耀儿了!”
上官红烛远远的与田无忧见礼,田无忧点头算是回应,转过头慈爱的看着苏耀,宠溺的说道:“不过两天没见你,怎么就算出好几天来?”
苏耀晃着脑袋:“先生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照这么算,耀儿已经几年都没见过母亲了呢。”
田无忧无奈的摇摇头,上官红烛在一旁也抿嘴笑了起来。
“下个月就要行冠礼,冠礼之后耀儿就长大成人了。”田无忧的语气中,有一丝难察的忧虑:“耀儿之前说,等成年了就要出去游历,行侠仗义,现在有没有改变想法?”
苏耀摇了摇头,松开田无忧,用手指在头顶上画了一个圈:“这皇宫虽好,可就这么一丁点的天地,太小了。我还是想出去走走看看,都说天下之大,耀儿也想去看看三山五岳,四海九州。”苏耀欢快的畅想着。
田无忧与上官红烛对视一眼,上官红烛微微的摇了摇头,田无忧黯然了片刻,继而笑道:“好好好,都依你就是。不过不要在外面玩野了,要记得回来。”
“是是是!耀儿会时常回来看母亲的。”
“那些烽火正盛的地方,也不要去。”
“是是是是。”
“帝都也不太平,最好也不要去。”
“好——”
“海上风浪大,莫要出海。”
“……”
“耀儿,……”田无忧磨叨了半晌,却突然发现苏耀已经飞身跃上了屋脊,纵身不见了。
无奈的叹了口气,田无忧转头看向上官红烛:“这样宠了他二十年,如今他已成人,朕竟不知这人世间还有何事值得我牵挂了。”
“陛下太过忧虑了。”上官红烛是客套,也是发自真心。
当年,苏氏嫡子降生,田无忧亲临,赐名,后来竟然直接将婴儿接到宫中,自己亲自抚养。彼时流言漫天,蜚语不断,一度还有传言说苏耀是田无忧的私生子,田无忧听了也不过就是一笑置之。如今,二十年已过,苏耀早就当田无忧是自己的生身母亲,而田无忧枕畔的锦盒中,那一道加封苏耀为太子的圣旨,却始终未曾示人。
田无忧淡然一笑:“上官姑娘或许与朕是同等心境吧。”
上官红烛低头浅笑:“左右我要守着他,在魔神殿和在这里,也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田无忧点了点头:“也是。”背过手,抬头看见天空之中的一片孤云,思绪纷飞。
“若他还在,或许这人生也不会这般寂寞了吧。”没来由的,田无忧呢喃自语,落在上官红烛的耳中,却也不知,她怀念的到底是田长风还是无晴了。
“对了,二十年之约将至,若耀儿忆起前尘,当如何是好?上官姑娘可做了什么准备?”
上官红烛摇摇头:“主人的心性一向乖张,红烛揣测不出那时他会如何。”说着,从怀中掏出无晴的项链,低声道:“大人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若主人疯魔,便离开打开结界将他包裹起来,避免危及六界苍生,红烛照办就是。”
田无忧淡淡的叹了口气,她心中明了,此刻上官红烛的心中,未必比她好受许多。
盼他启封前尘,做回她笑傲九天的魔君陛下,又不愿他想起往事,回忆起那些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上官红烛虽然从不妄想可以替代无晴在舒窈心中的位置,但自己陪伴他前世六十年,陪伴他今生二十年,却始终是一个旁观者,是他与她的局外人。
“但愿他回忆起大人刺他那一匕首的场景时,不会很难过。”上官红烛的眼角有些晶莹。
两个伤春悲秋的女子站在树下,落英缤纷,洒落在两人的发间和肩膀,更显凄美。
又过了一个月,冠礼已过,按照习俗,苏耀已经是成年男子,不能留在宫中居住了。一般来说,即便是作为王上的养子,苏耀也是可以开府的,但他自己不情愿,田无忧也只能作罢。看着手边堆放着的朝臣们三呼四请要她早立太子的劝谏奏疏,田无忧无奈的揉了揉眉心,心中思索着田氏宗族之中还有哪个后辈堪当大任。
“明日起早别过母亲,咱们就离开皇宫,出发去江南!”苏耀看着帮他打点行李的上官红烛,欢喜的计划着要去的地方。
“好好好,既然明天要早起,公子还是早点歇下。”上官红烛整理好一应物品,吹熄了蜡烛,阖上房门,退了出去。
然而第二天一早,上官红烛早早的醒来,却发现,苏耀不见了。
上官红烛慌了手脚,也不顾及皇宫禁地,神识铺开,瞬间笼罩了整个齐国皇宫,强大的神识使得几位负责保护田无忧安全的仙人险些炸毛,浪天涯更是快速飞落到红烛身边:“上官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红烛失魂落魄的收了神识,木然的应道:“公子……公子不见了!”
“什么!”浪天涯显然也吓了一跳,转念之间,已经回到田无忧身边,迅速向她禀报了这件事。
“耀儿!我的耀儿!”田无忧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王宫中的全部侍卫和宫人都被调动了起来,四处寻找苏耀的下落。浪天涯等几位高手也端坐在大殿之前,张开神识,将整个临淄覆盖其中,寻找着苏耀的蛛丝马迹。
上官红烛跌坐在田无忧身边,神情黯然,更充满了自责:“我把主人弄丢了,这可如何是好……”说着,竟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别哭了!”回过神的田无忧恢复了君王应有的淡定与气度,对上官红烛等人吩咐道:“上官姑娘,你去耀儿的房间,搜查一下,看看能否找到他的气息痕迹。蝶成双,你去观星塔,那里是临淄的最高点,你带人去仔细探查,切不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浪天涯,你带些人,直接出城,按照耀儿的脚力,怕是此时已经离开了齐国境内也说不定,你朝着周边的几个国家去追。”说着一抬手,几枚令牌落在了浪天涯的怀中。
“是!”“是!”几位高手异口同声的答道。上官红烛也回过神来,转身纵出大殿,朝着苏耀的寝宫奔去。
端云城。
一袭单衣的苏耀站在当年他与无晴分别的地方,一个人愣愣出神。
端云城的寒冷显然不是常人能够抵御的,苏耀就那么呆呆的站着,也没有运起法力来抵挡这万年如一的彻骨寒凉,任由漫天风雪吹打在自己的身上,渐渐的,苏耀的手指开始僵硬,脸颊冻得通红,牙齿有些打颤,睫毛与眉毛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寒霜。
为什么,这里明明是他记忆中最美好也是最惨烈的所在,为什么当初自己从不觉得寒冷,而今日竟然连这些许的风雪都抵挡不住了?
前世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着,他自己也有些搞不懂,都说前世今生,苏耀与舒窈明明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们的面貌,性格,家世,完全不同。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心念一动就来到这里?为什么自己的心仿佛被人剜走了一块那样疼痛?为什么自己每每想起那个红衣女子决绝的一刀直插在自己心口的画面时心中还是不愿相信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自己的手指还记得那女子眼泪的温度?为什么自己眼前伊稀那女子翩然动人舞姿曼妙?为什么自己的耳畔响起的仍旧是那女子一声一声的呼唤着舒窈,舒窈……
自己到底是谁?苏耀?还是舒窈?
好吧,苏耀还是舒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女子在哪?无晴在哪?他的无晴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