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云城。
依旧是终年冰雪覆盖的样子,只是城内,因为唐婉柔的打扫,看不出是时常暴雪的样子,反倒有几分像是天机阁,干净整洁,赶上有太阳的日子,更显出几分温暖和明媚。
距离那场大战,人间已是近二十年光景。唐婉柔依旧是一个人,带着天音玲珑佩,生活在没有人迹的端云城中。白日里她打扫着端云城中几千栋空旷的房子,清理着被冰雪覆盖的街道,手中的铲子和凿子已经用坏了不知道多少次,坏了就用法术修补。唐婉柔从不吝惜自己的法术,不吝惜自己的身体,只要天音玲珑佩还在,只要无晴还没有回来,她就不想离开这里半步。
每到夜里,是唐婉柔比较难熬的时间。当初她不懂为何无晴总是睡不好,夜夜梦魇,或者是会时常梦见一些以前的事情。时至今日,她终于懂了,因为她现在的睡眠还不及当初的无晴。唐婉柔可以瞪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也可以闭着眼睛但始终清醒度过漫长的黑夜。端云城的夜晚异常寒冷,但是唐婉柔不起炭火,也不烧柴,不起火堆,就那么一个人躺在无晴曾经卧房的地板上,甚至连被子也不盖一张。偶尔冷极了,就蜷着,大多数时候,都是那么平躺着,闭着双眼,手里捧着天音玲珑佩,跟无晴说话,甚至有时候能连续的说上几天几夜。
开始那几年,天音玲珑佩之中还能感受到无晴的气息与些许的灵力,甚至有些时候唐婉柔在与她说话的时候,偶尔还能感受到些许的回应。然而十几年之后的今天,无晴的气息已经全然消失。任凭唐婉柔怎样的述说,也没有丝毫的反馈。
若是换上一个人,怕是早就疯魔了吧。只有唐婉柔不会——又或者说,她在得知无晴死讯的那一刻,就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她在遇见无晴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被困在漫无边际的混沌之中,作为一个实验品,日日夜夜,夜夜日日,机械的重复着一切。只有一点与那时不同,那时唐婉柔只能与自己说说话,而现在,即便天音玲珑佩里气息全无,她也坚持的认为,自己是在与她说话。
她陪着她,她也陪着她,从来都不曾分开。
这一日,端云城难得的晴天。前几日的大雪将唐婉柔的劳动成果毁之一旦,让她不得不重新打扫街道。巨大的扫帚被唐婉柔挥动着,也并没有不协调。清理了积雪之后,唐婉柔取出小凿子和铲子,一点一点的将路面上的结冰清理干净。
身后不远站在高处的那个人,已经站了六七天吧。他来的时候,唐婉柔就已经发觉,只是她很忙,忙着打扫端云城,忙着跟无晴说话,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来猜那个人又来做什么。
终于——其实每次都是这样——阎罗再也坚持不住,飘落在唐婉柔的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工具,几乎是怒吼着:“你就不能换个地方吗?”
“阎罗陛下,”唐婉柔翩然一礼,与当年在天机阁应门之时别无二致,嘴角上翘的角度,腰身下弯的角度,甚至两只手重叠的面积,都是一模一样:“陛下今日又有兴致来看主人和婉柔了?”
阎罗气结:“你明知道我已经站在那里六七天了!你,”阎罗尽量拿捏语言:“无晴将你救回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副模样的!她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快活,不是这样守活寡一般的日子!”
唐婉柔低眉浅笑:“可婉柔现在就过的很好呀!这里是主人的家乡,我陪着主人在这里生活着,每天跟她说说话,也很好呀。”
阎罗无语了,每次来劝说唐婉柔,得到的都是这样的答案,眼前的唐婉柔像是一只铁甲巨兽,被自己的那一套说辞包裹的严严实实,让阎罗无从下口,根本劝说不得。
“再说,”唐婉柔低下头:“我还能去哪里呢?”
“人间那么大,去哪里不行!”阎罗几乎是怒吼:“仙界不可以么?阴间不可以么?妖魔两界不可以么!我还就不信了,这天宽地阔的,就没一个能容你唐婉柔的位置!”
“可主人不想去。”唐婉柔从怀中掏出一直贴身保管的天音玲珑佩:“若是她想去,一定会跟我说的。”
阎罗伸手去抢天音玲珑佩,却被唐婉柔灵巧的躲过,眼中满是戒备的看着阎罗:“陛下你做什么!”
阎罗当真是毫无办法,唐婉柔修为不高,紫瑛不过是个金仙,仙骨注给唐婉柔之后,怕是还要降上一些,按理说自己想要从她手中抢东西简直是轻而易举探囊取物。但是,只要是与无晴有关,与天音玲珑佩有关的事情,唐婉柔的修为能够直逼阎罗,甚至昊天也不是对手。
“若是没了这东西,你是不是就不疯了?”到底是谁疯了,现在阎罗自己也说不准了:“丫头你听我说,无晴已经死了,她已经不在了,你这样子没用的,你就是把端云城守到天荒地老她也不会回来了!”
“住口!”一向恭谨的唐婉柔终于忍无可忍,怒目而视:“陛下请回吧,婉柔自有主张。”说着,转身就要走。
阎罗实在是气急了,抬手朝着唐婉柔的后颈就是一掌,将唐婉柔拍晕了。
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自己的年纪都可以当唐婉柔的祖宗了,所以阎罗也没什么可在乎的,抱起唐婉柔,回到她住的地方,简单收拾了一下她的东西——她也没什么东西,衣服总共也凑不够两身,其中还有一套大红的,一看就是无晴的遗物。一把月如箴留给她的夕影剑,天机阁的至宝云梦飞舟,无晴留下的苓妃琴,还有一些琐碎的首饰。再就是一些工具,阎罗根本不想带走的。归拢一下,阎罗挥手将这些东西收入袖中,抱着唐婉柔回去阴间了。
昏睡了十几个时辰,当唐婉柔醒来的时候,自己是在一间装饰简单温馨的房间里。与自己在天机阁与端云城的房间都不同,这里显然更像是人间。伸手摸了摸胸口,天音玲珑佩还在,唐婉柔放下心来,这才起身想查看自己身处何地,却听见门轴响动,柳梦白推门进来。
“我听见有动静就过来看看,你醒了?”柳梦白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
“柳大哥!”唐婉柔得见故人,很是欣喜,又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奇的问道:“你不是回到阴间了么?这里是……”
“雾月别院,陛下特意划给我居住的地方。阎罗殿不适合你久居,他就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了。左右我也是一个人住,平日里除了洛相风和皎皎也没什么人来,你就安心住下吧。”自从他把伤养好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胭脂了,就算两人有响螺佩可以传音,但最多也只是柳梦白这里轻轻的敲一下,胭脂那边轻轻的应一下,除此之外,几乎是毫无交流了。
柳梦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鬼王麾下的小丫头,会将自己心里缺失的那一块儿填补得满满当当的,几年的朝夕相处,仿佛那个人已经是自己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了。柳梦白不敢确定胭脂与自己是不是有一样的心思,故而也不敢贸贸然表白什么,只能这样,隔着鬼门关,打着彼此胡乱猜测的哑谜。
“可是,”唐婉柔低下头,将手按在天音玲珑佩上:“我答应主人,会在端云城等她回来的。”
柳梦白偏着头看着唐婉柔,想了想:“这样吧,你就当是暂时休息,住些日子。反正阴间的时间要比人间长上很多,你且安心住下,等过一段时间,我陪你回端云城去,如何?”
唐婉柔想了想,点了点头:“那就麻烦柳大哥了。”
柳梦白微微一笑:“我这里确实不像是个女孩子能住的地方,你需不需要装饰一下?或者你想要什么东西,列个单子,我让皎皎从人间带回来给你。”
唐婉柔打量了一下,也笑道:“这样就很好,比我在端云城住的好多了。不过我想要些针线布料,打发时间。”
柳梦白听她说起端云城,没来由的鼻子一酸,阎罗带唐婉柔回来的情形,他都知道,阎罗也没少跟他抱怨唐婉柔的执拗与倔犟,微微的叹了口气,背过身去:“你休息一下,我去找皎皎给你买来。”
“谢谢柳大哥。”唐婉柔笑容无邪。
两天之后,阎罗抽空来看唐婉柔,然而他再次疯掉了。唐婉柔手中刺绣的布料,颜色,纹样,无一不是无晴喜欢的,那大红的颜色,刺的阎罗的眼睛几乎要淌出血来。尤其是唐婉柔笑着对他说,这些东西等主人回来一定用得上的时候,阎罗差点砸了雾月别院。只能强忍着怒火,拉着柳梦白低吼道:“你也不拦着她!”
柳梦白也很无辜:“我怕她再发疯,特意让皎皎带的是绿色的布料和银线,可转过天再去看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满屋子的红绸和金线,我都要发疯了!”
阎罗无可奈何的在院子里踱着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法子,这样下去她早晚要疯的!”
“怕是她疯掉之前,我们就先疯了。”柳梦白抱着胳膊,额头上的青筋也微微跳动:“以前从来没觉得,这丫头竟然这么轴!”
“她跟着无晴几十年,自然是有样学样!”提到无晴,阎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个执拗的姑娘,宁可葬送一己之身,也不愿将旁人卷进来,与眼前的唐婉柔,当真是别无二致。
“只可惜了莫问。”柳梦白突然道:“白白牺牲了自己,却也还是没有换回无晴的性命。”
“那种法术,”阎罗低下头:“根据记载就从来没有成功过,唯一的先例只是换回了一魂一魄而已。”
柳梦白与阎罗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而房间之内,又传来了唐婉柔对无晴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