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八岁时,和我差不多高,我因此很是苦恼。
彼时我才到仲长家不久,不肯改姓,还唤作齐瑜,也许把阿泽当个恩公朋友看。
作为大他两岁的人,竟然和他一样的身量,那我还怎么保护他,怎么报他的恩。
更重要的是,那一年,学馆里来了个叫沈椽的家伙。他只比我大了五六岁,但比我高许多,人看着也很壮实。
阿泽当时迷上了金石篆刻,正巧沈椽也喜欢,二人经常坐在一起,窃窃地不知在说什么。
阿泽简直满心满眼都是沈椽,沈椽博学、沈椽手巧、沈椽和善。
连散学也要拉着沈椽唠叨,完全不顾我在他身后听得一头雾水,肚子饿得直响。
我胡搅蛮缠,非要拉他回家,他却意犹未尽,和我闹气别扭。
在我第三次看金石古籍睡着以后,我气愤地把书转手卖掉,怒买一只烧鸡,一口气吃完了。
我根本无法融入阿泽的那一片天地,看着他和沈椽谈古论今时的激动,我想,大概我们会渐行渐远。
正巧是我十岁的生辰,他送给我一柄弹弓。
“这是沈六郎和我一起去西市买的,我们一起挑了很久呢。”他早就忘了前日的争吵,笑着看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
弹弓很好看,我皱着眉头收下,可心里却生出另一个念头。
他早就把座位从我旁边搬到了沈椽身边,我坐在他们的斜后方。
我用习字的纸搓了数十枚武器,崔先生一转身,我就飞一颗弹他的头,然后装作无辜状低头习字。
阿泽往往呆呆地挠头,抬头看看房梁,又低下头去。
直到我不小心误伤了沈椽,二人才发现了端倪。
沈椽大度,只当我在胡闹,阿泽心中有气,但既然沈椽做了表率,他也昂着头故作轻松。
我日日把弹弓带在身上,见到阿泽,必要唬他一番。
有一日醒来,弹弓突然不见了。阿泽叫我起床,我赌气不起,窝在被子里。
“齐瑜!齐瑜!”他使劲拍我的门。
“偷弹弓的贼,走远些。”我高声怒斥。
“什么偷弹弓的贼?”他推开门进来,去扯我的被子,“你快起来。”
“我!不!起!把弹弓还给我!”
“不是我干的。”他扯的力气更大了,“被偷了才好,省得你日日来烦我们。”
他出了门,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跑到街上疯玩了一整天。
“你一天都没有起床?”他散学回来,又来扯我的被子,“醒醒!”
我还是不理他。阿泽叹了口气,跑了出去,不久又回来了。
“这是我所有的弹弓,你随便挑一个吧。”他晃了晃盒子。
“我就要那一个,你还我!”
“可我真的没有偷!”
我白他一眼,把他赶出屋子,照常去学馆,但一句话都不与他说。
他虽然还坐在沈椽旁边,但闲下来总会偷偷回头看我两眼。我的桌上还会凭空生出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
我计划成功,但碍着面子,还是不去理他。
其实并没有两个月之久,只半个月后,沈椽走了,据说找到了更好的学馆。沈椽没有向阿泽告别,留他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桌旁发呆。
我从阿泽身后揪着他的软垫,把他环在身前,使劲抬了起来,放到我座位旁边。
“你...你...”他用头撞我的下巴。
“你不想坐这儿?”
“我坐!”他跑过去把桌子也拉了过来,“我坐。”
他认真听着他的课,我往《论语》里夹了一本传奇,看得津津有味。
我撑着脸去看他:“阿泽,有没有人曾觉得你姓仲名长瑾?”
他偷偷瞥一眼崔先生,低声笑道:“谁啊?这么傻?”
“你说我改叫仲瑜怎么样?”我故作轻松,“这样我也算你半个兄长了,这下你也不敢抢我东西了。”
“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他半晌才出声,“仲瑜,终于。感觉事情百转千回,总有个好结果。”
还没等我回答,崔先生不知何时绕到了我们身后,我们俩脑袋上各挨了一下。
散学后,我们俩被留下来罚抄。我絮絮叨叨地向阿泽传授我三笔同下的伎俩。看着他惊讶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庆幸。
庆幸他迟钝,没有识破我害怕失去他的借口。就像十年后,他仍旧没有发现,那弹弓还静静躺在杂物间的一个角落。
一场大雪,让出逃的事情很顺利。
我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咳嗽了一夜,估摸着到了辰时,我吞下了那包粉末。
又苦又酸,粉末一触到我的舌头,我就不止地呕吐起来,在我晕过去之前,看守的兵士从门外冲了进来。
醒来时,嘴里却是甜甜的,嘴角湿润,不知被人灌进了什么东西。
我身子下软绵绵的,冷得发抖,挣扎着起身,发现我身处偏僻的甬道,
大雪纷飞,只见远处立着一个小内监。见我起身,他冲我挥了挥手。
跟在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内监身后,看着他躬着身迈着碎步,我莫名有些想笑,虽然不知笑得是穿着染血破服的自己竟还能走在这样空旷的步道,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雪下得更大了,被冷风卷着,落在我的睫毛上,让前路更难看清。我没有穿鞋,哆嗦着在冰和雪间缓行。
晃神间,小内监指了指墙上的狗洞,闪身进了旁边的巷子,不见踪影。
狗洞外事一条狭长的甬道,积雪覆盖,显然无人行走。远处有两人两马一车,一个人披着黑色大氅,立在雪地里,面朝我这边,雪幕遮盖,看不清表情。
走了很多步,我腿脚一软,倾斜着倒了下去。
本以为是赶车的壮汉将我搀起来的,没想到阿泽竟比以前强壮了不少,竟也能撑住我的力气。
我没抬头,任凭他把大氅披到我身上,一个结一个结地把绳子系好,然后拍掉了我头上的雪花。
一把伞在我头顶撑开,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把伞举得很高,正好笼住我的头发,把我整个人包裹其中。
雪地上有一对脚印,深深陷进雪白之中,他的鞋子湿透,应该在原地等了很久。
我盯着他的鞋看,却捕捉到雪地上融穿了一滴,落下一处小孔,一阵风过,就被后来的冰冷掩盖。
我顺着他的指节往上看。
他的周身被雪幕覆盖,眉目雪白,眼眸晶莹,一滴泪水沿着瘦削的面骨,几乎融进肌肤。
我用指腹帮他蹭掉泪痕:“回吧,我饿了。”
“好。”他扶我上了马车,吩咐了车夫两句。
风雪阻隔,在车厢里残留闷闷的回响。我靠在软垫上,视线在暖炉火焰的撩动下慢慢模糊。
我做了个踏实的梦。我穿行在一片橙红的花海,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花,给人一种大可以一睡不醒的冲动。
突然“砰”的一声,花海在一瞬间变成火红色,继而连成一片火海,“倏”的化为灰烬,只留一地焦黑的茎秆。
我醒了,坐起来掀开帘子。外边的光线有些刺眼,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王宁安。
车上备了很多零碎,我随便抽了一件干净衣服,披在身上,敲了敲车厢:“能停一下吗?”
我特意遮上了脸,下了马车。
一层又一层碎布挂在一起的衣服,勉强能把他们干瘦的身子裹住,雪花混在蓬乱的头发间,化了一定很冷吧。
我认出许多熟悉的面孔,没有王玄妙的庇佑,只能是饥寒交迫的结局。
见我衣着奇怪,小六走上前来。他没穿鞋,脚已经冻得分不清颜色,裸露在寒风中,像个架子一样撑着他的身体。
“你的鞋呢?”我脱口而出,声音像是一把生锈的刀,这下所有人都安静了。
一个小孩指着我沾血的衣服下摆,他们大叫着一哄而散。
“要钱吗?”我尽力提高声音,小六停住脚步,“我还有暖炉,要吗?”我把车上的暖炉搬了下来。
“你要干嘛?小心我们揍你!”小六喊道,其他孩子见状,纷纷躲到了他身后,防备地看着我。
我拿起车上的钱袋掂了掂,放到雪地上:“钱我留下了,别打我。”
车轮又“咕噜咕噜”地在街上转动,我望着车厢出神。
“等等!”小六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停车。”我对车夫说道,将帘子闪开了一条缝。
小六喘着气,一手扶着膝盖,一手举着一个玉佩:“这是你娘给你的,太贵了,我们不能要。”
我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我的玉佩,许是抽衣服时落到了地上:“朋友送的礼物罢了,送给你买鞋。”
听到“买鞋”二字,他的表情变得困惑:“你是不是...”
没等他说完,我敲了敲车厢示意车夫快走,放下了帘子。
马还没走几步,只见一个小黑手掀开帘子,把玉佩扔了进来。
我又叫停了马车,打算亮明身份,好让他们收下玉佩。
一直沉默的车夫却开口了:“你别下去了,我还有点钱,够他买几双新鞋了。”
他下了车,我掀开帘子偷看。
“你,小子,过来。”他粗声道,“今天我家主人心情好,别不识抬举。”说罢将一个钱袋扔在地上。
小宁茫然拾起钱袋,跑远了。
“可怜人啊,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他叹一口气,对我苦笑,“你连个小孩都骗不过。”
“本朝哪有朋友间送玉佩的。难道是要认干儿子嘛?”我生锈的嗓子跟不上他的快嘴,“那个人雇我给你送到南市的一家酒馆去,你快把帘子拉上,外头冻得很。”
“我就在这下车吧。”
“你要蹦着过去?”他朗声道,“随你,我下午还有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