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席卷着整个天空,地上的街道排着星罗棋布的人,或躺坐在雪地里,或步履匆匆,或是在大雪中迷失方向。
屋檐下有一摊水,我蹲下仔细打量自己的面孔。
下巴上一道血痂,蹭两下变成粉末。脸上的灰尘用水也能轻易除去。右边脸颊的肿块化成一抹青紫,从鼻梁扯到眼角,我用手指贴上,疼得呲牙咧嘴。
蹲得久了,膝盖火辣辣的疼,想起那日的遭遇,我的脸发烧。
掬一捧雪扑到脸上。
脸被冻得麻木,但白雪变成脏污,融走脸上一切不堪的痕迹。
有人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来。
是两个裹着厚棉袄的小孩子,高的牵着矮的的手,矮个子的小孩好奇地指着我的脸:“阿兄,你看,他哭了。”
高个子的皱着眉,给我扔下一枚铜板,拉着弟弟落荒而逃。
最后一捧雪,擦掉我脸上的泪痕,右脸颊的伤被冷雪消解了痛处。
我直起身,估摸着方向,往酒馆走去。
直到店里的侍者领着我到了隔间,升起炉子,我才回过神来。
“这位郎君。”他笑着将一份点心端了上来,“郎君需要些什么?”
“一壶泥酒。”加上在路上被施舍的,我还剩正好十个可怜的铜板。
侍者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我的外衣,掩着笑走了出去。
等不来酒菜,我躺在垫子上睡了过去,我睡得很浅,过了约莫一刻钟,门轻轻地被拉开了,来者脚步很轻,像一只小猫。
我没有睁眼,算计着怎么拿桌上的花瓶给这位不速之客一个惊喜,顺便发泄我无名的怒火。
他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软垫发出绒绒的泄气声。
“呼”,轻吹火折子的声音,阿泽站起身来,带起一阵风,鞋底和地面接触,是“沙沙”的好听声音。我虽然闭着眼,还是闻到了一股饭菜香气,他应该是把门拉开了一些。桌上的小炉也被生了起来,水壶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我翻了个身,揽住困意的最后城池不守,失去了意识。
无梦。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口干得厉害,随便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被苦得一个激灵。
使劲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竟是一杯发黑的汤药。
“你故意的?”
“买了南市东头你爱吃的那家蜜饯,”他推过来一个盒子,“黄连和鱼腥草,清热解毒,不是最常见的嘛。”
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没想到他又从一旁掂出来一个茶壶,“一滴都不要剩,看着你喝饱后我还有正事要做。”
我盯着那个茶壶,细腻的青瓷仿佛一尘不染,还有两只鸭子在上面不合时宜地嬉戏。
我对上他的眼神。
眯着眼带着笑,眼尾被拉得很长,轻佻疏离,这是我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表情与京城的纨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却翻涌着他全部不规矩不理智的恶念。
“嘴唇被咬流血了。”我心底安定下来,可止不住地害怕,提醒道。
“好。”他收起露出的狐狸尾巴,肩膀松懈,表情淡淡的,又是一副病弱的样子。
“是孟檀做的?”他目光灼灼,不经意扫过我的伤口,三年未见,声音也多了几分厚重。
“你还没解释这药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了。”他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清液,飘来酒的气味。
“古人说要投桃报李。你送我两味药材,我是一定要还的。”他看看小鸭子,又玩味地望向我。
我讲汤药一饮而尽,擦擦嘴,开门见山:“有来有往,说说吧,三年前怎么回事?”
他敛了笑意:“迫不得已。”
“真的?”我反问,冷笑道,挽起袖子,“那我身上做贱仆时留下的旧伤,这汤药能治吗?”
“我不是为你而回来的。”我站起身,随手摸摸他的头顶,“明天辰时,老宅见。”
我反身往门口走去,袖子却被拉住了。
“哥,我…”
“你是读书人,好好想想明天怎么解释吧。”我拉开门扇,“对了,我回来的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我没有离开,而是在楼下的人群里找了个座位坐下。
头顶就是窗口,大雪茫然,身边人声鼎沸,隐匿其间,闹哄哄地磨去心中的杂念。
酒至半醉,纤细的手给我满上一杯,我抬头去看。
“十三郎,真是许久不见了。”一张笑靥如花的脸。
“季月?”我请她坐下,“确实是许久了。”
“四郎这一个月都难以安枕,幸亏你安全回来了。”她点点头,“十三郎勿忧,这三年四郎将酒馆的一应事物都交给我了,这里是安全的。”
“看来他很信任你。”我笑道,“白叔父呢?”
“六郎如今…也不能这样称呼了。他在广慈寺求法,算来也有两年多了。”季月轻笑,“还好你回来了。”
“我回来有什么用?”我估摸着自己已经七分醉了,又饮下一杯,“他如今有官职又有钱。”
“四郎如今很好。”她也端起一杯,与我轻碰,“我能做的也就是管管帐罢了。”
“如今很好?难道以前不好?”我顺手举起桌上的一个琉璃盏,“酒馆这几年的生意,难道不是越做越好了吗?圣上赏识,萧兴祖提携,不日他就成了肱骨。”
季月夺过琉璃盏,声音带了几分怒:“你和我来。”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到了酒馆后门,我站在雪中,酒醒了三分。
“你可知为什么四郎这样信任我?”她拉起衣袖,一道明显是利刃伤的痕迹从手背笔直延伸到肘部,“三年前我替他挡了一刀,不然此时他已经是刀下鬼了。”
“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情并非他突然发作。”她眯着眼睛,猫儿似的打量我,“他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说,他究竟是怎样一副面孔。”我轻笑。
“那天早上,你说要先回去,阿泽吩咐我给你拿了一包你喜欢吃的点心。”
一片雪扎到我眼睛里,我眉头一酸,往屋檐下走了走,她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包完点心,剩下些边角料,自己拿走了,就没有跟着晚上换下的那批人一起去吃饭歇息。”她指着阶上的白雪,“我就坐在这里吃东西,看见一个蒙面人从那边的墙翻了过来,三两下拆了书房的破窗,跳了进去。”
“等我从前厅绕过去时,阿泽的胳膊已经被砍了一刀,正用桌子抵着蒙面人,瘫倒在地上。”她目光呆滞,回忆起来,语气激动,“我随手抓了一个瓶子,往他脑袋上敲。他大约听见我声音,往旁边偏头,瓶子只伤了他的肩膀。”她缓和语气,握了一捧阶上的雪。
“我自然不敌他的力气,胳膊被砍伤,人也倒在地上。可我从小有个习惯。”她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我就用它插在那人脖子上,他轻敌了,所以他死了,我还活着。”
她把玩着匕首,摩挲着柄上的麻绳:“那人身上有一可怖刺青,四郎怀疑他还有同伙,就直接去老宅找你了。”
“这样啊。”我伸个懒腰,对她和善地笑,“咱们回去继续喝吧,我喝着那新到的葡萄酒,味道真是不错。”
她“噗通”跪在雪里:“四郎对外称御史生了大病,半月后亲自操持了他的后事。从那之后,他一日日虚弱下去,身上总莫名其妙多了伤痕。”
我去拉她,她倔强地匐在地上:“去年冬天他正发着烧,突然说想去楼顶看雪。我以为他好转,给他陈设齐全,扶他上楼。还好我留了个心眼,余光里看见他走到了边缘,身子在风里摇曳…”
她把身子伏得更低,几乎埋在雪里:“萧兴祖不是个好人。四郎单纯,因为萧兴祖曾在他操办丧事时帮了些忙,就对他毫无戒备。”
她抬起头,眼眶被血红色的细线勾勒:“我五岁没了双亲,拼了半条性命带着幼弟从灾区逃出,投奔上了亲戚。小时愚蠢,自以为安全,却没想到七岁被卖掉,如今也过了十多年在别人脸色下讨生活的日子。是四郎敬我重我,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我不会读书,但我会识人。”她抹开额前的雪,“四郎是我难得的良人,求您救救四郎。”
风雪里,我虽然站在屋檐下,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你用什么身份来求我,是他的妾侍?还是他已经给你正头的名分?”
我把她扶了起来,携着她的胳膊,打断了她的话头:“我猜都不是。”
“不然你也不会让那两个人远远站在街那边,保护你的安全。”我凑在她的耳边,故意压低声音,“我不信你。”
她虽然被我携着胳膊,却灵巧地转身,左手抚上我脊背,冰凉的指尖触到我裸露的脖颈:“十三郎,你只要信我也不愿阿泽倒下,就足矣了。”
“你不缺对你嘘寒问暖的男人,你只是想手握权柄,不是吗?”我松开她的胳膊,她还是寄在我肩背,吐出的热气冲开风雪的寒意。
“是又怎么样?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们只有共同的敌人。”她冲街那头挥了挥手,“你还是先担心你的幼弟吧,就他那样的活法,华佗在世,也不剩几年阳寿了。”
她从我指尖溜走,款款环住我的胳膊:“不如再喝些什么,今日我请十三郎。”
屋里是另外一方天地,热气熏着,酒气蒸着,娇媚胡姬的红纱轻抚着你的脸。
我酒量算得上等的水平,可终究已经有五分醉,只和季月打了个平手。
酒馆里只有风月,我们从西域的奇香聊到南方的小桥流水。她热情好客,博学多识,还会适时地附和赞美,不敢想象那些上了年纪的酸腐学究怎样才能逃出她的手掌心。
我讲了个笑话,她笑得倒在我怀里。不安分地去挠我的胡子。
我推开她的手,给她满上一杯:“咱们还需要这些虚礼?”
她翻身直了起来,立起身子骨,轻笑:“我醉了。二楼给你…给你清了一个隔间,你去歇…去歇着吧。”
我挥挥手:“你…酒量不行,快去躺着吧。”
我又和邻桌的人划了两拳,送下几口刺喉的烈酒,往楼上走去。
我很清醒,我想起第一次和阿泽来这里,也喝得脚底软绵绵的,踩在棉花上,发不出声音。
我脑袋一痛,抬头一阵眩晕,好像是撞到了人,我行礼道歉,往后退了一步,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我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触到了冰凉的织物。
拍拍脑袋,眼前的雾才散开了,原来只是扇屏风。我笑着推开,没想到屋里还有一扇。
这个人倒是瘦削,只穿一件单衣,脸上被光晃得亮亮的。
我使劲推,但推不动这一扇。
“你喝醉了?”屏风上的人活了过来,关切地问。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捏捏他的脸,拍拍他的脑袋。
“不对。”我急忙恭下身去,“郎君,实在抱歉,我好像走错地方了。”
他扶我坐下,我吃力不均,硌疼了屁股上的骨头,痛得呛出眼泪:“别麻烦了,我没醉。”
桌上有一支蜡烛,我戳了戳上面微弱的火苗。
“不烫手!”我又用手掌贴近焰尖,晃来晃去,“你看!我好厉害啊!”
一只手钳住我的,把我拉回暗处:“危险。你在这儿待着。”
我哭出声:“我不!”
趁他不备,我两指掐灭蜡烛,我们二人陷入黑暗中。
划火柴的声音,暖色的两束光线交织,他握住我的肩膀,我打了个嗝。
“你还认得出我吗?”他看着我。
我使劲嗅了嗅,只能闻到蜡烛燃烧的一股刻薄味儿。
“闻不出来。”
“我不是让你闻,你看我的脸。”他晃我的肩膀,“你认得我吗?”
眼睛的弧度尤其像,眉毛淡了些,但是鼻子和嘴的样子分毫不差。
他的五官分开看很像阿泽,但他却不是。
我又使劲嗅了嗅:“你长得分散地像我幼弟,可闻起来不像。”
“我怎么闻不到,”对方失笑,鼻子贴着自己的衣服,“你又不是狗,如何闻得到我身上的味道?”
我“汪汪”叫了两声,又觉得不对,连忙捂着嘴蹲在角落,不再说话。
来者不善,怕是想套我的话。
“你是狗!你全家都是孟檀的走狗。”我愤愤指着他,又捂住嘴不敢动弹。
他掰开我的手指,我吓得又挤出几滴泪水,他的手悬在半空中。
我忽然想起自己是会打架的,一拳上去,砸在他额角。
我咧开嘴笑出声,吞进几滴咸味的眼泪。
他龇牙咧嘴地捂头,我拿着蜡烛继续把玩。
沉默了半刻,我偷偷回头看他,他竟然不恼,还恭敬地给我呈上一杯酒。
我自然接下,三两杯下肚,脚下又是腾云驾雾一般的感觉。
“你倒是给我说说,孟檀究竟可恶在何处。”他在我耳边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