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五更天了,天边微白,从窗户闪开的缝隙望去,只能看到隐在云间的几颗星星。嗓子像是要烧着了一般,我挣扎着想起来喝口水,胳膊却沉重不堪。
我清醒了一大半,偏头看去,竟是仲瑜枕在我的左臂上睡得香甜,反常地打起呼噜。他半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抽出我的左臂。
左臂酸麻,让人心痒痒的,无处发泄,不受控地在这漆黑里可怜地颤抖。
我捧着醒酒的热茶坐下,看他在睡梦中紧皱的眉头,听他的呼吸在阴影里起伏,胸口不由地狂跳。
他的气音混着酒气,贴着毫无防备的我,将我逼到墙角,拳头在我眼前挥舞。
“按辈分,你要叫我‘舅父’。”他醉得厉害,先痛斥孟檀,顺带将三年艰辛全部倾吐,又愤愤地说起他父亲的憾事,“你外祖...你外祖他是我同袍,不对,是我父亲的同袍。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你是你...你外祖的外孙,所以我是你的舅父。”
“我知道,我一直明白你。”我本来想流泪,却被他一席话说得哭笑不得,“你为什么又回来呢?”
他贼兮兮冲我笑:“我不能说,这是个秘密。”
我再三追问,他胡搅蛮缠,拉着我的袖子又哭又笑,一会儿把我当作“怎么这么可爱的阿泽”,一会儿又将我认成外祖,拳打脚踢。时不时还喊两句“汤知林”、“元六”之类模糊的名字。
他比我力气大很多,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自己也有几分薄醉,昏沉睡在他旁边。
我将茶一饮而尽,复又躺下了。我离他很远,还是能闻到酒气,我一阵心烦。
给他的酒里掺了水,他还能醉的这么厉害,也不知他来之前究竟喝了多少。
我翻身用被子蒙住头、紧闭上双眼,不愿去看。
他的伤口,我胳膊上的伤痕,过去的混着现在的,纠缠不清,凭空撕碎了我的睡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彻底梦醒了,又坐了起来。心里很冷,我披上衣服,吱呀把门关上,坐在楼顶我最喜欢的位置。
建乐城沉寂着,月亮仍旧维持着千百年来不变的阴晴圆缺,地上的积雪昭示着厚重的平静。
他走的第一年,悲痛后紧跟着是绝望。仇者销声匿迹,背后之人手眼通天,嚣张的甚至不在意我的死活,果然我几番探查父亲的死因都无果。我站在这楼顶边缘,犹豫着我的去留。还好父亲旧友萧叔父拉我一把,嘘寒问暖,替我处理繁杂事物。
现在想来我真是小孩脾气,若真的一跃而下,只能让仇者快,亲者痛。
第二年冬天,我寄出一封往山里的平安信,跪在大雪里半个时辰,祈求老天不要让母亲也离我而去。
今年开春,我送母亲上了去桂城的马车,她坐在车上看我,一言不发,只默默流泪。
我知道她的担心,她前半辈子恭敬顺从,在宅子里勤勤恳恳数年,送走了郎君,留下了一个病儿子。
可她若在京城这乌糟天气再待下去,医者的嘱托绝非儿戏。桂城气候温润,正适合调养。
“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她塞给我一个香囊,针线有些旧,但散着好闻的药草味,“咱们一家子都是病秧子,这香囊本是我和你父亲初见时...他那时没有带在身上,就这样急匆匆走了,我在城外宅子,竟然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上。”
冬日一病,她的眼尾添了两丝皱纹,声音也越来越轻:“你父亲很喜欢这个香囊。他还喜欢我给他做的桂花羹...阿泽,照顾好自己。”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我觉得我的气运还算过得去。暗潮涌动,朝局扑朔迷离,多少人流离失所。最起码阿润和母亲还活着。南市生意动荡,季月颇有手段,酒馆来往不衰,我自己算得上衣食无忧。我随着客人交谈,三两杯酒间也能暂时消解愁绪。
实在难受,萧叔父的关怀也让我舍不得离去。冬日送热汤,秋日送枇杷膏,我无意探听他和父亲的故旧事,自私地受着他的关照,躲在酒馆辟出的书海沉静中。
世间喧闹总是不请自来,岂会因为我捂住眼睛就烟消云散。
传奇里天子微服的情节竟然发生在我身上,平日没大没小喝酒划拳的崔二郎摇身一变成了当今圣上。我竟也官服上身,成了个末流待诏。我木木地在酒馆里发呆,应付着萧叔父的关切,平日蔫蔫的大黄活泼起来,一顿横冲直撞将我惊醒。
侍者端来黑色的枇杷膏,入口苦气直冲脑门,面对萧叔父关切的眼神,我喝了个干净。
笑着送走萧叔父,我叫住了送枇杷膏的侍者。
“这枇杷膏是你看着熬的?”
他有些惶恐,扭着手脚:“是...是小人煎的。”
“听后厨的马三说,你做事毛躁,这次的药都加全了吗?”
他抬眼看我:“加全了,加全了。黄连和鱼腥草,一样都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