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万山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因为休眠舱里没有日月。
在冬眠状态下，他没有意识，也没有心跳。
因此，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
他的脑子里已经没有人工休眠的常识了，因为那真实的感受让人感到无可辩驳。
对于进入休眠的人说，几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生理活动的停滞让光阴变成一个瞬间。
【也许这机器出了故障，他是被提前唤醒了。】
黎万山不免在心里这样想道。
他试着扭头观察周围，但是他发现自己控制不了这视角。
但是当时的他似乎没有自我意识，对此竟然没有半点怀疑。
他的目光投向了整个房间的边缘。
那里有一具石棺。
而那具石棺里，同样有一个坐起的身影。
那时，黎万山突然有一种自己在照镜子的错觉，因为周围的场景是完全对称的。
但是当他的眼睛聚焦之后，发现对面的身影更像是一个女子。
实验室里此时只有荧光标识灯，是用来标识轮廓和开关位置的，没有照明作用。
所以黎万山只能判断出，一个男性的身材不可能像对面那个黑影一样纤细。
下一秒，黎万山发现自己好像对那个黑影隔空伸出了手。
黎万山突然没有注意到“自己”伸出的手，看上去也过分纤细了。
由于伸手的动作导致重心过分前倾，他摔倒在了地上。
地面是冰凉的，但是他没感觉到疼痛，就像浑身的知觉都还没有加载完成，整个人处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
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身侧传来轻喜的脚步声，那是赤脚走在地上放出的细微声响。
接着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怀抱。
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我们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但是我们会在终点前的某处相见。”
在那个怀抱里，感受不到心跳，连温度都是模拟出来的。
但是心中想法和情绪却强烈得真实。
“愿你找到答案，姐姐。”
自己管眼前这个女孩叫“姐姐”？
黎万山的自我意识有些恢复了。
先不说他记得自己并没有一个姐姐，而且这个年纪似乎也不太对吧。
强烈的违和感让他的视角渐渐抽离。
他逐渐看清那个被抱着的人并不是自己。
那是从这边石棺里同时醒来的一个女孩。
那似乎是一对姐妹，但是她们的对话却让黎万山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她们也是从休眠中醒过来的吗？】
黎万山此时所见的一切，都是人脑根据有限的信息复现出来的。
所以除了这两个女孩的身影，其他的东西都是模糊的。
所以他自然也没有发现，此时此刻，黎万山本人好好地躺在休眠舱里。
姐姐把妹妹扶了起来，之后她们额头相贴算是一次告别。
姐姐从入口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而妹妹稍作停留，向着房间中间的休眠舱走去。
黎万山的叙述到这里就结束了。
尽管听着相当离奇，但是杰克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是她把自己的记忆给了你一部分，尖塔文明就有这样的技术。”
杰克透过那副面具就看见了“死亡”本人的记忆。
这种东西跟人类的多媒体技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信息量上。
其巨大的信息量完全可以骗过人脑，让人陷入其中，并误以为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如此巨大的信息量此时很有作用。
杰克让他仔细回忆，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信息。
黎万山来回踱了两步，随后摇了摇头。
他脑中杂乱的信息太多，之前他之所以想不起来，也是因为天生的保护机制把那些不相容的信息暂时隐藏。
“不过，这又跟恩托皮有什么关系？”
何常此时问了一个问题。
这整件事情看起来都没有恩托皮的参与啊，他说不定只是在刚好在附近现身，被书记官安生的人看到了行踪。
但是这就讲不通他冒着风险来地球的目的了。
所以，一定还有他们忽略掉的、没有发现的细节。
“也许，我们之前的猜测是错的，他不是来从过去的人这里打探消息的。”
“说不定他已经从大选帝侯昆泽那里，已经得到了某项任务。”
克罗耶如是说道。
此时，黎万山就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突然惊呼了起来。
“你们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昆泽，是不是一个女人。”
黎万山听不懂“大选帝侯”这样的前缀，但是昆泽这个名字发音短促且富有力量，一下子被他的耳朵捕捉到了。
何常点了点头。
她此时并不在乎大选帝侯的虚名，也自然不在乎黎万山略去了昆泽的头衔。
“两姐妹中的妹妹也叫这个名字。”
黎万山本以为自己只是发现了某种巧合，也许在这个时代，“昆泽”这个名字很常见。
但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有人会给自己的孩子起这么一个名字，跟故去大选帝侯重名。
“昆泽大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何常虽然没有亲眼看见昆泽死去，但是以她对昆泽的了解，自然可以肯定昆泽没有诈死。
她给后世留下了一盘自己无法亲眼看见的棋局。
所以剩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
“造物主计划的二号机。”
“Kunze。”
造物主计划一共建造了三台超级人工智能原型机。
那三台原型都以女性的名字命名，所以也可以算作是三姐妹。
至于次序则按照出厂前后排序。
Kunze作为二号机，她确实有一个姐姐。
“Vivian。”
杰克说出了姐姐的名字，夹杂着一丝叹息。
黎万山随即表示对这个名字也有些印象。
看来事实已经显而易见了。
从两个石棺里醒来的，正是Vivian和Kunze。
这应该就是永生计划真正的目的。
造物主计划，意在创造超级人工智能，但是她们并没有躯体。
而永生计划用一种转移的方式，让她们获得了有物理实体的生命。
这一事实带来的冲击并不好受。
因为杰克大概猜到，这一事件就发生在大图书馆遭到入侵的时候，也就是两个月前。
那个时候，杰克刚刚穿过爱因斯坦—罗森桥，来到比邻星。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Vivian的计划就已经启动了。
包括后来去往地球，应该也在她的计划之内。
这让杰克感到颇为不解，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获得这个不方便的躯体吗？
显然以数据形式存在的Vivian才是更加自由灵活的，这人间任由她来去，人类堆砌的防火墙在她看来形同虚设。
但是随后，一段记忆又冒了出来。
在尖塔，在忏悔室，在绝境之中，那个Vivian出现了。
她带着真实的体温来到了杰克面前。
杰克本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在惊讶之中感觉到了Vivian真实的存在。
但是他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个Vivian没有骗他，她说自己是从未来来的。
杰克猛吸一口气，暗叹原来如此。
那个来自未来的Vivian需要杰克去拯救，这就像是某种宿命一般的东西。
他抛开杂念，整理思绪，此时的他坚定了心中的一个信念。
他一定要阻止Vivian。
众人听完了杰克的推断，大多不可置信。
但是他们从碎片的信息得不出更多的结论。
“但是，我们要怎么追上他们呢？”
“毕竟另一个出口通向何处我们并不知道。”
何常如此问道。
杰克则拿出了那副面具。
“恩托皮来这里，多半也是要借助离去的力量。”
“如果‘混乱’可以借助‘离去’的力量，‘死亡’也同样可以。”
至于具体应该如何操作，杰克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有谁知道。
他闭上双眼，在心中用力呼唤阿德米妮斯特和默尼特的名字。
无所不能的管理者，无处不在的监管者，尖塔文明最后的一点余光。
他们两个不能随时出现在杰克面前，但是在紧急的情况下，杰克可以呼唤他们。
果然，杰克再次睁开眼，已经进入了那个被摧毁的尖塔残骸里。
而阿德米妮斯特和默尼特并肩站在杰克面前。
“我要‘离去’的力量。”
杰克开门见山，不会跟这两个恶趣味的家伙多说客气的废话。
阿德米妮斯特笑了一声，抬起手来，隔空拿到了杰克的面具。
“人类，你还走在对抗命运的路上吗？”
杰克闻言摇了摇头，然后说道：
“人类抵抗不了命运，但是我还没有被它压垮，说明我走的路没有错。”
“能言善辩，可惜我已经看到了你们这次凶多吉少。”
“……”
“你没有时间后退，你拿回面具之后，就只有前进一途。”
“我再问你一次，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你也要走这条路吗？”
阿德米妮斯特和默尼特共同托着面具，似乎在等待杰克的选择。
杰克知道这次的对手是恩托皮，必然凶险万分。
“我已经数次直面死亡了。”
阿德米妮斯特又笑了一声。
“你没能听懂我的意思，但是我们已经听到了你的回答。”
面具飘到了杰克手中。
“愿你始终化险为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