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杰克的记忆里，他曾看见大选帝侯昆泽意气风发。
侍卫站在左右，她用人类领袖的姿态与这些外星文明的造物对话。
那时在深坑的时候，默尼特给他看的影像。
但是当时的他怎么也想不到，在那天的不久之前，大选帝侯昆泽会如此憔悴。
还孤身一人地前来，与高等文明对弈。
那个消瘦的肩膀上，放上了不知道多少的重担。
但是这个女孩总有极限。
杰克哪怕知道她行事毒辣的风格，看这张苍白得只能依靠化妆遮掩的脸色，也提不起恨意。
何常对她忠心耿耿，即便在她死后，也要去过去见她。
这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大选帝侯真的是那么一个简单的、十恶不赦的人，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
人总是复杂的。
大选帝侯这个名号，代表的就是贵族阶层的利益。
但是这位大选帝侯不太一样，她似乎能看见某些更宏大、更有意义的东西，但她自己却被囚禁在那具脆弱的身躯里。
她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昆泽看着眼前牵着手的两人，这气氛怪异得像是一对来见家长的情侣愣在原地。
杰克还牵着何常的手是因为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何常还牵着杰克的手是因为她没察觉到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在狼穴和深坑里，她也是这样拉着杰克的手。
杰克能感觉到，手里握着的那只小手正在慢慢变得温热。
方尖碑发出的光逐渐黯淡下来，四周的照明设备同步亮起。
被埋藏在地下不知道多久的石碑，需要吸收周围的能量才可以运行。
而石碑暗淡下去，说明了控制它的高等生物也察觉到了这样的气氛，默默地退场离开了。
这里就剩下了杰克、何常还有大选帝侯昆泽三个人。
那位大选帝侯仍然没有立刻表示什么。
何常微微俯身，行了一个不算太标准的宫廷礼。
因为她的一只手仍然被杰克轻轻握着。
杰克能感觉到她似乎有些紧张，手指在微微发抖，所以也没有立刻松开。
何常作为大选帝侯唯一的贴身侍女，自然地位非凡，这样行礼倒也没有什么。
但是奇怪的是，何常口中没有直接称呼昆泽的名字，而是低低地喊道：
“大选帝侯大人。”
这样的称呼口吻和姿态略显生疏，让昆泽稍稍一愣。
随后，昆泽捋了捋额外的碎发，苦笑了一声。
“你在怪我让你沉睡吗，何常？”
旁边的杰克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跟他身处同一个年代的何常，这个大选帝侯的侍女会如此的年轻。
原来是昆泽让她休眠了，这样她就用二十五岁的年纪去到了未来。
但是这样的休眠似乎并非自愿。
何常不明所以地沉睡，在特定的时候被唤醒。
她醒来后看见的世界早已跟原先不同。
舰队征服外星的脚步还没有停下，但是帝国的大厦正在倒塌。
而更重要的是，她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大选帝侯已死。
她的世界分崩离析。
她作为大选帝侯昆泽的侍女，这位大人就是她曾经生活工作的中心。
而何常作为一个天生的情感残缺的人，她无法分辨人与人之间的种种情感。
她所依仗的一直是自己的忠诚和几十年如一日的习惯。
但是她绕着转的那个中心不见了。
这一切都让她变得无所适从。
她醒来后，有人捧着一份文件过来。
大选帝侯昆泽在她死后仍有些安排，她给何常谋了份闲职，待遇不错，生活清闲。
但是何常始终是适应不了那样的生活。
她跟随大选帝侯昆泽南征北战，见过太多了腥风血雨。
她之前就以面具示人。
人们甚至能透过面具感受到她身上的冷意。
于是人们称她为“判官”。
她所到之处，带给人的只有叫人手脚发寒的审判。
这样的人要加入盖世太保自然不是什么问题。
后来她还见到了皇帝。
一个据说是发动了政变、杀掉了大选帝侯的男人。
但是何常却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突然觉得另有隐情。
因为那个男人她曾经认识，只不过已经有些陌生了。
他们在皇帝的会议室里对谈。
那个男人的第一个请求，竟然是请何常讲一讲昆泽小时候的故事。
这里面没有任何的政治目的，就像是一次普通的拉家常。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小时以上，比军政部的高官亲眼见到皇帝的时间要长得多。
这种古怪让何常不敢轻易下结论。
于是，她跟皇帝达成了协议。
她宣誓对皇帝个人效忠，但是不能对她做过多限制。
她要亲自去追查过去发生的事情，她依稀记得大选帝侯曾经瞒着自己一件事情，一个被称作“石碑”的东西。
借着盖世太保高层的身份地位，她给自己的调查谋取便利。
她顺着线索一路查到了比邻星。
在那里她遇到了杰克·法罗伊。
一种异样的感觉冲击了她。
她感觉到内心有一股暖流，在把她推向那个神秘的男人。
这就是为什么她明明有无数保险的办法，却还是选择了亲自前往、以身入局。
最后她真的成功了，她跟杰克一起站在这里，见到了大选帝侯昆泽。
她看见那张日渐憔悴的脸庞，即便埋怨也只能用这种方法了。
对于昆泽的设问，她也只是低下头，没有更多回应。
于是昆泽走近一步，继续开口说道：
“何常，你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似乎这个矛盾就昆泽这样轻轻避过了一样。
何常叹了口气，用正常的语气回答道：
“为您服务，大选帝侯大人。”
“那么，如果我不在了呢？”
何常之前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她出生之后就安排做昆泽的贴身侍女，自从记事起，就一直陪在昆泽的身边。
而她从休眠中醒来之后，也只是想到要寻找昆泽而已。
昆泽问她，她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她实在也想不出别的东西。
“……为您服务，大选帝侯大人。”
所以，她仍然是这样回答的。
“那你自己的幸福快乐呢？”
在外人听起来，这样天真的话，从大选帝侯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对于杰克来说，他倒是有些理解。
何常被问得有些发愣。
“喔，我不知道。”
她并不理解什么叫作“幸福快乐”。
她有自己的职责，她要保护昆泽的安全，照顾她的起居，在必要的时候还需要帮她处理事务。
她并没有一本关于幸福快乐的手册。
她在想，也许她并不需要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昆泽伸出手拍了拍何常的脑袋。
“笑一笑吧，何常。”
何常听懂了这句话，因为这是一句确切的命令。
而且她最近也刚好学会了怎么摆出一个完整的笑容。
她用脸部肌肉将嘴唇两边微微拉起，眼睛也变成了两弯月牙。
何常的长相本来就很甜美，双颊柔软，眼睛也很漂亮，笑起来就明艳动人。
杰克见过她类似的笑容，但感觉这一次的有些刻意的痕迹。
而大选帝侯昆泽也愣了一下。
她见过无数阿谀奉承的假笑，自然能分辨笑容的真伪。
何常的表演骗不过她。
但她很明显能感觉到，何常此刻的笑容是之前某一次笑容的复现。
这个可爱单纯的女孩或许觉得摆出一样的笑脸，一样的嘴角弧度和眉眼就可以完美复现那时的情绪。
这让昆泽轻轻地笑了出来。
她知道何常曾经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
她在何常现在的笑脸上看到了那时的影子。
所谓的幸福快乐对何常来说不能算是无用之物，因为……
“你不是天生的杀手，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昆泽轻轻靠近何常的脸。
何常没有情绪，不知道害怕或是内疚。
在残暴的军阀眼里，这样的人就是不知疲倦、不会后退的士兵。
而人类世界最大的军阀头子，大选帝侯昆泽却说，何常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何常抬起头，看向眼前人。
她在昆泽的眼角看到了一丝泪光。
尽管昆泽极力隐藏，但是善于读取人的情绪的何常还是发现了。
昆泽是在伤心。
何常的嘴唇张合了两下，然后慢慢开口说道：
“你也是，昆泽。”
这陈述事实一般的口气叫昆泽不怒反笑。
她感觉到了自己眼角的湿润，那是一种他许久没体验过的新奇感觉。
她转身半圈，顺势用手指擦掉眼泪。
然后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就恢复了一个威震天下的君主该有的模样。
她没有让杰克回避，直接说道：
“我已经时日无多了。”
昆泽得了骨髓癌，基因性的疾病。
人类的医学技术继续发展下去的话或许可以治愈。
但是那并不符合昆泽的理念。
让人类保持脆弱他们才得以继续前进。
所以现在的人类社会，对医学的投入远不如基础设施建设。
“所以，那些外星人说可以治好你？”
何常问道。
“不，他们许诺给我永生。”
【永生？】
何常和杰克都吃了一惊。
“那恰恰是我最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