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杰克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猛地抬起头。
何常走过去，问道：
“你看见了什么？里面有什么？”
杰克大口喘着气，他明明哪里都没去，一直站在原地。
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只能感受到高速泵血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他此时根本说不出话，也无法思考。
一边的大选帝侯昆泽抱着手臂看着两人，她看起来气定神闲，似乎对这种情况早有预料。
何常知道她自然不可能是心存谋害之意。
她认识当中的昆泽虽然心狠手辣，但是绝对聪慧过人。
要谋害杰克的话都没必要多此一举，平添风险。
她只是对石碑有些了解，知道人类接触到石碑后会有些不良反应。
说起来，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昆泽把手搭在石碑上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知道这里面有什么。
过了五分钟左右，杰克才在何常的心肺复苏术中勉强缓过来。
何常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看见了什么？”
杰克用粗重的声音说了一个词。
“一切。”
杰克看到的东西是尖塔文明的一切。
这所谓的石碑从头到尾都不是一种武器。
“石碑”是尖塔文明的图书馆。
其中记录着他们的一切知识和历史，他们的哲学、文化和科技。
他看见尖塔文明的身影遍布星区。
他看见群星之间的爆炸摧毁了曾经绚烂的文明。
在尖塔人的世界观里，时间的流动是一个伪命题，一切都是宿命。
因为尖塔文明是高维生物的文明。
他们可以在时间轴上自由来去，就像人类可以在空间三轴上移动一样。
他们能看见过去和未来。
何常也尝试去触摸了一下。
海量的信息在那一瞬间涌进了她那小小的大脑里。
她几乎是像触电一般飞快地移开了手。
那些东西对人类的冲击太大了，在无保护的状态下接触那样的大量的信息会把大脑烧坏。
即使是那一瞬间的触碰，也让何常感到窒息。
当她也冷静下来之后，她就明白了之前昆泽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活在这个无法改变的过去。”】
这是尖塔文明的世界观。
昆泽也摸过这块石碑，受到了不少的影响。
杰克恢复了语言能力。
“这座石碑里面是他们的文化和历史。”
根据那句歌谣“那下面有四座石碑”。
不难推断，石碑一共有四座。
杰克和何常刚刚触碰的这一座，是文化碑。
这里面并没有记载着什么武器或是科技。
而只有阿德米妮斯特等人讲述的历史和价值观。
或许有些人会因为这些东西没有真实的杀伤力而轻视这座石碑。
而头脑还清醒的人都能认识到，这里面的东西超越人类文明太多。
知见的障壁是难以突破的，所以文化碑的重要性远比几座能摧毁恒星的武器大得多。
昆泽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她在这样的前提下，仍然选择了把这座石碑让给杰克他们。
除她本人之外的其他人，都没有先于杰克摸过石碑。
而之后这座石碑会被破坏，整个石室都会被摧毁。
她本人也不久于人世。
杰克和何常是唯二能触碰它而能留下记忆的人。
看到杰克略微恢复理智之后，昆泽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
“你很厉害。”
“被那种东西冲击可不是闹着玩的。”
石碑就像一个突破读写协议的接口，而人的大脑就像一块老旧的硬盘。
石碑给大脑写入数据的时候可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会按照给尖塔人传输信息的速度，去给人脑传数据。
刚刚发现石碑的时候，一个误触的士兵就不幸遇难了。
他的大脑皮层被物理意义上的烧毁，几乎是当场死亡了。
那由此就衍生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普通人碰到石碑就会被烧掉大脑，帝国那边要怎么读出其中的数据呢？
杰克经历过忏悔室的洗礼，跟尖塔文明之间有些渊源，又得了两件神器，触摸石碑都如此吃力。
杰克此时抬头看向了大选帝侯昆泽。
她为什么触碰了石碑之后还能好好地站在原地。
她身患不治之症，即便是从体质体能的角度来看，都要比杰克更弱不经风。
但是她明明刚才还把手放在了石碑上。
【也许它也是个接触者。】
杰克不由得如此想道。
但是昆泽已经时日无多，除非除她之外还有可以读写数据的人，否则帝国根本谈不上夺取石碑。
但杰克从昆泽自信昂扬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读出来，反倒是他的心思直接写在了脸上，被昆泽看透了。
“你以为只有你能读出石碑里的内容，所以我们要利用你去找那些石碑？”
昆泽用略带玩味的语气如是问道。
杰克不敢回应，他在这里已经输给了这两姐妹第二次了。
“鸟类天生可以飞，但是人类不行。”
“人既没有那么强壮的上肢，也没有轻盈的羽毛和翅膀。”
“但是人这种动物有个优点，他们固执倔强而且不怕麻烦。”
“他们总是喜欢绕远路，他们总是不愿意屈服于自然的意志。”
昆泽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台阶。
“人类自己不会飞，但却造出了飞行器，甚至航天器。”
“生来就会飞的鸟从来没有出过大气层，但我们人类的身影已经遍布群星之间。”
大选帝侯的目光再次投来。
“这仿佛众神造物的东西固然神奇，但是人类也有人造的办法。”
“你也许觉得帝国早已腐朽不堪，只是空有虚浮的体型。”
“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不要轻视你的敌人，傲慢是输家的通病。”
她用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在教导杰克。
杰克也再次低头接受了这种批评。
他能感受到这位大选帝侯昆泽，跟其他的帝国主义者有一种明显的区别。
她的视角不在自己身上。
她的思想似乎有更高的立足点。
虽然她看上去仍然效忠于自己的阶级，但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违和感还是让杰克无法忽略。
因为在她的统治下，人类帝国前所未有的繁荣。
她能预见性地说出帝国腐朽不堪的事实，倒是显出她的才德可堪大用。
不知道是因为她作为将死之人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名了，还是因为她真的从石碑里看见了什么。
又或是，她就是她自己口中倔强的人类的代表。
杰克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女人，就深感其可怕。
已经半步走入坟墓的大选帝侯昆泽都已经如此……
她甚至还在自己死前，安排好了自己身后的一切。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们能来这里，说明我的安排还没有出错。”】
一切被人尽在掌握的感觉让杰克感到有些熟悉。
超级人工智能Vivian开始时也是这样把人类当做棋子的。
甚至直到现在，杰克仍隐隐有这种感觉。
那是一种面对强大之物的无力感。
“你们该离开了。”
大选帝侯昆泽再一次转过身，把手轻轻搭上了石碑。
杰克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随便，他们还发现了下一个目标。
下一个石碑的位置被记录在了这一座石碑里。
只不过用的是尖塔文明那一套古怪的记录方式。
杰克记下的，是下一座石碑距离尖塔文明母星的距离和方位角。
而且只在一个具体的时刻，这个数据才准确有效。
如果没有阿德米妮斯特这样的尖塔遗民的协助，不过穿越时间的人类是不可能拿到下一座石碑的。
但是正如大选帝侯昆泽所说的那样。
人类就喜欢绕一些远路。
而他们也会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们是该走了，因为他们在跟帝国赛跑。
何常退开一步，向着大选帝侯昆泽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宫廷礼。
与其说是一个侍女，她大多数时候更像是一个贴身侍卫。
昆泽不喜欢繁文缛节，而何常服从她的命令。
这让何常已经对宫廷礼仪有些生疏了。
她的头垂得比标准的礼节更低。
“告退，大选帝侯大人。”
接着她又低声说道：
“再见，昆泽。”
何常没有说“永别”，因为昆泽说过她活在过去。
何常拉起杰克的手，向着他们来时的大门走去。
有节奏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石室里响起又慢慢消失。
昆泽转头，她周身已经空无一人。
杰克和何常已经回去了未来，正如她所安排的一样。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反而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石碑里的意识体又一次出现了。
它在半空中映射出一个虚影。
就这么“看”着放肆笑着的昆泽。
昆泽很少这样笑过，或者说干脆就是没有这样笑过。
一个出生于宫廷的少女，一个要君临议会宫的君主，不管是哪个身份，都不允许她放肆地发笑。
“你还没有赢，人类的大选帝侯。”
那个虚影如是说道。
“你能看见未来了？之前不是还说你们现在很虚弱吗？”
昆泽笑意不减，反身质问道。
“不，不行，我们还看不见人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