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常的呼吸很轻,她的胸口也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两层薄薄的凯夫拉材料挡不住子弹,何常的腹腔被穿透。
好在子弹过剩的穿透力,使得其没有留下夸张的空腔。
何常所穿着的战术背心也有着良好的包裹性,一时之间,竟然看不出她的伤势到底如何。
何常的身上带了简易的医疗包,但是那里面只有绷带和止血带,连剪开衣服的剪刀都没有。
杰克明显开始不知所措起来。
他都没有发现自己的防弹板也已经破损失效,而且有一枚弹片也已经打进了他的身体。
杰克发现地面上已经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了。
何常出血很严重,普通的填塞式止血绷带已经没什么用了。
但是杰克还是拼命地往伤口里塞。
何常感觉到有两滴温热的东西滴到了自己脸上。
她知道自己在逐渐失温,也知道自己的下半身已经没有知觉。
她想,刚才的枪弹也许打断了脊椎,破坏了中枢神经。
何常在心里已经给自己判了死刑。
她认为自己不可能恢复战斗力,总的来讲是一种拖累。
何常跟普通人不同,她的脑子“缺”了一块东西。
那东西叫作“人性”,她不知道害怕,也没有喜怒哀乐。
她在这临死的一刻,用最无情和冷静的心态分析了现状。
她得到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充满人情味的答案。
她想闭上眼睛,因为这样的平静有些久违了。
但是她又想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于她而言,既不美好也不丑恶,也不喜欢也不厌恶的灰色的世界。
又是一滴液体滴下,不想竟然刚好滴进了何常黑白色的眼睛里。
绚烂的红色让何常眨了眨眼。
她的左眼被鲜血染红了。
两只眼睛的感光画面输入进大脑后,进行了整合处理,何常的世界突然有了些许色彩。
干涩的刺痛也让何常从悲观的思考中挣脱出来。
她用尽全力调整呼吸,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听清自己的遗言。
她见识过战争,她远远地看过;她夺走过别人的生命,间接的也算。
她离“死亡”很近,或许也有些了解,但是她没有真正地经历过,始终还是不懂得其真正的含义。
因为她曾经空目一切,既不在乎自己,也不在乎别人。
因为从未拥有,所以也不害怕失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在感受到生命流逝的那几分钟里,无数的思绪从何常脑海里流过。
那些东西就像流水一样抓不住。
何常此前从来没有思考过未来,她以为时间只会平静地流动。
她没有想到自己在死前也会感到不甘心。
她似乎有些理解,昆泽那时的心境。
昆泽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一定有着跟何常此时一样的想法。
她们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看不见未来。
投身战争然后死去,这对她们两个人来说都可以算是善终了,但是却没有人料到死亡来得这么突然。
“你流血了。”
何常轻轻开口。
她想了很多开场白,可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杰克的额头有两三道血痕,头盔底下,有一枚弹片打了进去。
杰克没有理睬何常的意思,他满目都是血,早已分不清是谁流的。
所以说,他此时没空关心这些琐事,止血的绷带已经不够了,杰克把自己的医疗包也用完了。
但是赤红色的温暖液体仍然在汩汩地往外冒。
杰克悔恨自己怎么不多准备一些绷带,或者带上一些止血钉。
何常不哭不喊,却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杰克的手上沾满了血,有些是何常的,有些是他自己的。
他感觉自己手上就像被糊上了一层烂泥,自己就陷进泥沼里无法动弹了。
地下指挥所顶上被开了一个大洞,十二月的冷风混着雨水灌了进来。
杰克的双手又冷又湿,他拼命地止住发抖,但是除了在自己的手腕留下了几道印子以外,什么也没做到。
一双冰凉的小手伸了过来。
“结束了。”
何常轻轻开口说道。
【天啊,这个女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何常清清淡淡地笑着。
她知道。
她说自己的旅程就到这里结束了。
领先七百年的武器和训练水平,她在这个战场上比任何人都优秀,但是“死亡”这个家伙总是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找上门来。
“不,你待着别动,我去找些绷带过来,这里一定还有……”
何常伸出手,捧起杰克的脸。
杰克始终不肯松开按压伤口的双手,仿佛他一松手,生机就会消逝。
“这里不会有那种东西的。”
杰克还想说什么,但是何常打断了他。
“杰克·法罗伊。”
“你听我说。”
“这就是恩托皮的目的,这就是他想让你看见的‘死亡’。”
“他想让我死在你面前。”
“这一点他做到了。”
“但是,那之后的事情是由你来决定的。”
“见识过死亡之后,你要怎么做?”
“我留下了,但是你还要前进啊。”
何常的手脱力一般地垂了下来。
她用最后的力气举起了手,把能想到的一切都对杰克说了。
但是杰克茫然的眼神,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不,别放弃,一定还有什么办法……”
何常正待说些什么,突然被一口血呛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杰克听到外面传来了略显嘈杂的动静。
仔细分辨一下突然发现,那是人的喊叫声。
“Gas!Gas!(毒气!毒气!)”
一个有些陌生的口令跌跌撞撞地传进了杰克的耳朵里。
一次大战的时候,芥子气双氯乙基硫被大量投入战场。
这种糜烂性毒剂虽然没有足够的致死率,但是用来瓦解战线和士气,把医疗卫生系统彻底砸烂,还是十分合用的。
那种毒剂在未来人眼里没什么可怕的,更何况投入前线的还是一些粗糙的工业产品。
因为只要不直接吸入或者长时间暴露在污染空气中,都没有任何伤害。
要抵挡那种毒气,一个老式的防毒面具就已经足够。
而杰克手边就刚好有一个。
死亡的面具。
但问题是,他只有一个。
何常戴着的防风面罩只有增强视觉的效果,防护和密封作用可以说一点也没有。
杰克抬起头来。
芥子气是黄绿色的气体,但是释放后会被空气稀疏。
战场上本就污浊泥泞,大雾弥漫加上连绵的炮击,毒气的云团并不明显。
杰克感觉到呼吸道有些烧灼感。
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毒气已经来了。
杰克还是不肯松开按压伤口的手,只能用一只手费劲地摘下挂在腰带上的面具。
何常自然看见了这个动作,她已经不太能行动了,也没办法开口说话。
不然她一定会说:
“放下我,离开。”
接着,在何常拼命阻止的目光中,一个有着浓重塑胶气味的面具被套在何常的脸上。
灰暗和闷热同时出现在了何常的意识里。
她的身体已经不能动弹了。
但是她的内心还在呼喊。
她一直不停地挣扎,她想阻止杰克,她想让他把这面具从自己脸上摘掉。
因为杰克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他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一个曾经活过的人。
何常的眼前变暗了,杰克趴在了她的身上。
炮击的声音又来了。
【也许我们又要被土埋起来了。】
何常这样想道。
接着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了。
……
杰克在一片迷蒙中醒来,像是宿醉之后的转醒,意识回归的过程都能让人出上一身冷汗。
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蹲在他面前,查看自己身体的状况的人,竟然是皮特伯恩教授!
杰克的目光慢慢聚焦。
皮特伯恩教授刚才还在用灯光照射眼底查看他的反应,那时的杰克还完全没有意识,对灯光没有丝毫敏感。
此刻竟然又突然醒了过来。
杰克看皮特伯恩教授之后什么也没说,直接在旁边寻找其何常的身影。
当他发现,何常就躺在自己身侧的时候,起身凑了过去。
他的手有些发抖,试探了一下何常的鼻息。
还有呼吸!
皮特伯恩看见他的动作,立刻对他说明道:
“她的情况我们也检查了,没有外伤,只是昏迷不醒。”
杰克的眼睛慢慢沉了下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了。
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真是可惜,本来你已经获得那力量了。”
恩托皮嘶哑的声音在现在的杰克用来分外刺耳。
杰克抬起头就看见那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不对称装具的男人。
一柄匕首匕首在他手中灵巧地转动。
四个皇帝近卫围着他,举起枪来瞄准着他,但他似乎不为所动。
杰克的眼前猩红一片,他的理智已经被怒火遮蔽了。
他根本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只知道跟随着自己的本能行事。
在近卫们的枪口下,他挥拳便打,但却被恩托皮轻巧闪过。
“我给过你一次机会,获得足够影响世界的能力。”
杰克又挥出一拳,被恩托皮接住。
“但是你做出了错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