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9点刚过办公室就炸了锅——张琳的人事变动被HR发出来了,没有原因,没有背景,简单一句“张琳将加入销售部,汇报给销售部经理何永”就直接带过。所有人都无法想象,这个冷漠而疏离的总助到底为什么,又将怎么样成为一名销售。
琼宇以为大家都在讨论张琳究竟为什么选这样的职业路径,但办公室里的风言风语却不是这个方向。
“我早就说了她是小三吧,估计事情败露,她不能再待在梁总身边了。”
“不是吧,她那样的怎么做小三啊。”
“说不定梁总就好这口呢?哈哈哈哈哈……”
“咦,真受不了。我听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几个供应链的同事和IT小哥笑作一团,他们看琼宇来了,赶紧拉着她八卦。
“琼宇,你们怎么看?就要一起跑客户了,你跟她说过话吗?”
琼宇不知道怎么回答,要是说她们周末已经一起去见客户了,估计又是一连串问题。
“说过。”
“那她为什么来销售部啊?是梁总的眼线吗?还是怎么样,我听了好多版本的传闻,好离谱。”
“我哪知道啊。”琼宇虽然很反感这个话题,但还是挂着无奈的笑容,毕竟还需要这些内部部门多多支持销售部的工作。
他们几个人看琼宇什么也不说,椅子一转,又悄悄自己讨论起来。
琼宇在工位整理会议纪要,但是被这几个人搞得心不在焉,她又怕待会张琳来了听到这些会难过,又想听听这些老员工到底知道张琳什么秘密。
只言片语中,琼宇听到了好多种版本,有些猜测还算合理,比如说她是梁总派来盯着何永有没有违规操作的,或者她是来轮岗的,作为总助毕竟要熟悉公司业务。但也有很多离谱的猜测,比如说她是小三,梁总太太来闹所以要让她离开,但她手里又有梁总的把柄,不愿意走,只能排到销售部来让她少出现在公司,还有说她是私生女的,以后要接班,所以才轮岗学习。
琼宇觉得很无奈,对于女人的猜测,无非就是这些,一点创意都没有。不过张琳的身份是挺神秘的,琼宇刚来的时候,就总听公司的老人聊起她。
不一会张琳来了,抱着自己办公用品,来销售部的工区找座位。她还是那样,一脸严肃而冷漠的表情,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听到关于自己的讨论,又在不在意这些流言蜚语。
“你来啦,走吧,我们喝杯咖啡去。”
张琳刚放下东西就被琼宇拉走,有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啊?一大早的。”
琼宇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情绪,也有点不开心,“我这是帮你啊,他们聊你聊得正欢呢。”
张琳冷下脸来,推开琼宇拉她胳膊的手,就要往回走:“不需要。”
“我现在当着他们的面带你出去,就能证明销售部对你的接纳。”琼宇盯着张琳的眼睛说。
“你是想表现我被销售部接纳,还是想展示你作为销售部的包容?”张琳对上琼宇的目光,仍然没有表情。
琼宇愣住了,她以为她们就算不是朋友,至少也是能默契配合的同事了,她没想到张琳会这么说话。有一瞬间她想脱口而出几句狠话,她想告诉张琳他们都在如何讨论她,又想控诉她,明明周末还能像朋友一样喝下午茶。
但最终琼宇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转身下了电梯。
她快步走到一楼大厅的洗手间,不过是从人很少的货梯,她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同事,轻车熟路地带着满脸的泪痕走进熟悉的隔间。
琼宇在这间隔间留下过无数泪水。因为什么?记不清了。她记得何永告诉过她的话,想做一个顶尖的销售,就永远不要把真实的情绪暴露出来。三年来,琼宇其实崩溃过无数次,但她从来没让别人看到过自己哭泣的脸。
刚回国的时候还会常常因为上一段耻辱的感情哭,后来是因为刚做销售压力太大,再后来虽然逐渐熟悉工作节奏,但也常常因为客户的刁难难过,当然,有时候也会因为父母的三言两语,或者仅仅是太累,太忙,心情不好而哭。
今天是为什么呢?明明只是一件小事。
琼宇已经不再是那个因为把同事当成朋友付出真情而受到伤害的稚嫩销售了,但刚才电梯里张琳冷漠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但是想起就会觉得被耀眼光芒灼烧的人。
琼宇的高中是那个小县城里最好的高中,余县一中。因为中考成绩优异,她被安排在了这所高中最好的重点班。县城毕竟是县城,即使最好的学校也难免生出许多事端,打架,谈恋爱,意外怀孕,比比皆是。
重点班里的学生大多是周边农村学习刻苦的孩子,县城本地人倒是不多。琼宇家就在学校对面,不住宿,没有舍友,上下学路程又只有5分钟,没什么固定一起走的朋友,于是平常在学校里,能说得上话的几乎只有同桌赵书之。两人像所有高中普通的闺蜜一样,一起上课,一起吃午饭,周末有时会一起出去玩,当然也暗自较劲,每次成绩出来时总是别扭地互相偷看。
赵书之是标准的好学生,或者说,比标准更好的好学生。符合学校仪容仪表要求的齐耳短发,修长的脖子露出来,她低头时,后颈能看到一点点被剃掉头发的青色发茬。她的眼睛很好看,双眼皮的形状窄窄的,但是在眼尾展开,眼尾的睫毛因此被压得低低的,不笑的时候像洋娃娃,笑起来又是甜甜的。
琼宇整个高中几乎只有赵书之一个朋友,但赵书之的朋友有很多。
有件事让琼宇在高中哭了一大场。高中的体育课难能可贵,但体育老师却不怎么上心,常常是带了同学们来到操场,就让大家自取体育用品自由活动。大多数时候是羽毛球,大多数时候,也是琼宇和赵书之组队。
直到有一次赵书之和社团认识的其他朋友刚好在操场碰到,说也没说就转身去找了社团的朋友。琼宇拿着两只羽毛球拍不知所措,她才意识到赵书之是她唯一的朋友。
16岁的女孩强忍着眼泪把球拍放回体育馆,又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形单影只,于是快步躲进学校厕所隔间,忍着恶臭小心翼翼地流泪。琼宇第一次知道,原来友情也有占有欲。
那天下课她红着眼睛归队集合,赵书之却来若无其事地跟她说话,叽叽喳喳商量着晚饭去食堂吃什么。
那天后来到底是如何收场的,两人又是如何重归于好,而后又常常吵架再和好,直到再也无法和好的,琼宇已经不记得细节了。她只记得自己的斤斤计较,好像在赵书之看来都是莫名其妙。
赵书之那时忙得要命,忙着学习,忙着参加好几个社团,忙着恋爱,忙着加入高中的学生会。琼宇的成绩中等偏上,几乎不参加学习以外的活动,但每次考试却仍然很少能超过赵书之。
但在琼宇的记忆里,被赵书之灼伤的并非是她耀眼的完美,而是那天她质问琼宇的眼神。
“我有什么义务要跟你汇报?我和谁玩也要经过你的允许吗?”
那天,琼宇也是什么话都没说,默默点了点头。
不重要,没关系。琼宇轻声对自己说。
过了十来分钟,琼宇觉得自己的情绪渐渐平复,她洗了把脸,调整呼吸,准备重新走进公司——这次是从正门的电梯。
因为张琳换岗而产生的喧嚣没过多久便平息下来。这一周变得和其他周没有什么区别。
张琳作为新人,近一个月都会参加各种产品和供应链的培训,而何永和琼宇继续忙着拜访客户,签单,应酬,再很晚到家。
这次HB成功签约的庆功宴上,何永跟梁柏杰大力夸赞琼宇,表扬她的勇气和永不言弃的精神,自己的付出倒是一点没提。琼宇很感动,端着一壶分酒器的酒就喝了下去,在人们的欢笑和掌声缝隙,琼宇看了一眼张琳,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隐约间琼宇觉得有淡淡的笑容。
因为这次签单的优秀表现,加上销售部确实忙不过来,公司决定给琼宇升职为经理,何永升职为销售总监,又给琼宇加了两个实习生名额。HR让琼宇先招三个人,再在实习期结束时淘汰一个人。
对于应届生也是这么残忍啊,琼宇想。在新人入职之前,琼宇还是得一个人负责大半个中国的业务,春夏之际正是展会最多的季节,销售部需要给供应链提供市场报告,每年这时候她都要跟何永连着出差将近两个月,正好还没来得及思考如何回应陆文木,琼宇想,逃避可耻但有用。
另一边,随着培训接近尾声,张琳也要开始独自面对客户。
何永第一个要她拜访的客户就是HB,合同进行地还算顺利,作为销售新人的张琳不需要做太复杂的事情,定期回访Lily,确保进展顺利,维护客户关系就可以了。正好这个案子张琳也参与了,何永就交给她做后续维护了。
正好,张琳想,我也想见见你。
这次还是约在酒店,还是Lily来上海出差。
“怎么样,你的新角色?上次晚上的会议实在没推掉,不然早该见见你了。”Lily笑着问张琳。没有了其他人在场,Lily表现得很亲切。上次在德嘉木柏酒店签约,张琳等琼宇离开后本来想约Lily见面,但恰好她走不开。
“还好,培训的道理我都懂,就是有时候不想做而已。”
“那为什么还要做销售?这份工作有太多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事情了。”Lily歪着头,还是微笑着看向张琳。
“我喜欢这个行业。”
Lily点点头,没有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喜欢这个行业就要做销售吗?还是其实你在轮岗,要接任公司?她知道面前这个女孩能放下那么多心事来找她见面,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等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张琳沉默良久,Lily也不主动再说话。最终还是张琳主动开了口:
“Lily,其实我是想问我母亲的事情。我知道你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本来也不再打算纠结陈年往事,但缘分让我们碰到,我想聊聊。”
Lily点点头。“其实王强给我介绍你父亲公司的时候,我本来也想拒绝的,只是我老板将见非常喜欢你们的产品,而这个产品IP是你们的独家。”
“是的,可能注定我们要再见一面的。我挺相信这些特别的缘分。”
“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在你父亲的公司工作。再上次见你,还是在美松……你母亲的葬礼上。”
“你们关系好吗?”
“你说……我和美松?”
“不然呢?”张琳挑了挑眉,Lily感受到她话里火药味。“不然是你和梁柏杰吗?”
“既然约我出来,你没必要这样。”Lily把本来前倾的上半身靠回了椅子上,面前这个女孩似乎还没有想清楚,今天究竟是以什么身份来见她。
张琳自觉失态,叹了口气,说:“对不起,当时他们说我们爸妈是因为你离婚的。”
“我知道,”Lily苦笑一声,“但真的与我无关。我和美松同时进入公司,你父亲作为前辈很照顾我们,而我跟梁总从来没有超越前辈与后辈的关系。知道他们恋爱之后,我更是可以保持了距……”
“没关系,这些我不在意。”
Lily正准备解释,但张琳却直接打断了她,让她有点吃惊。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张美松。”张琳的目光还是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我母亲对我非常差,差到我不愿意相信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差到我觉得她没有把我当个人。”
Lily沉默了。
“我懂事之后我们几乎没有正常地交流过,只有我被接到父亲那的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大口呼吸。”
“你母亲的管教方式可能是有些严厉,她性格很强硬。但我相信她是爱你的。”Lily眼圈有些红,皱起的眉头和哀伤的眼神让她看起来终于显得上了些年纪。
她接着说:“你的名字是我们一起起的,你父亲名字里的柏,和你母亲名字里的松,就是你名字里的双木林。但美松说‘林’这个字太刚强了,她不想让你继承她那样倔强的脾气,她希望你温柔地对待生活,而生活也能温柔地对待你。所以换成了更有女性气质的‘琳’。她说琳是美玉的意思,比喻优美而珍贵的东西。”
张琳突然站起来,“合同里的问题我们下次再对接吧,Lily,我突然想起来有点急事。”草草丢下一句“我得回趟公司”就转过身走了。
在Lily看不到的地方,张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而在张琳看不到的地方,Lily看着她的背影一样湿了脸颊。
在和母亲相处的32年里,张琳从没听到母亲亲口说过那么温柔的话,甚至在童年里,带给她痛苦最多的就是张美松本人。
一个母亲可以对女儿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想象,她进行羞辱,打骂,对她冷嘲热讽,甚至抠墙上的墙皮逼她吃下去。
在母亲去世之前,她只想着如何逃离这样的怪物,她以为母亲的死终于让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过去。
可是今天的尝试并没有给这一切画上句号,她发现自己仍然苦苦挣扎在那些回忆里。
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结束与否不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