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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冰清2025-03-18 09:113,690

  当年退出“灰蒙”的时候,莫英哭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她把自己所有的吉他全扔到了小区的垃圾站门口,咬牙发誓此生再也不碰琴弦一下。二十六年后的今天,她抱着陈不乐送给艾伦的玩具吉他,拨响第一个泛音的时候,却忍不住潸然泪下。看见姥姥哭了,艾伦着急地伸出小手替她擦拭眼泪,发现姥姥不断地醒着鼻子,他又赶紧钻进她的怀中给姥姥取暖。孩子贴心的举动仿佛打开了出水口,让莫英瞬间涌上心头的悲伤逐渐退潮,她接过林忘递来的纸巾,看着女儿欲言又止的表情,擦着眼泪的手突然一顿——

   “忘忘,妈只想告诉你——我不后悔。”

   “我不后悔”四个字是莫英的座右铭,在她四十八年的人生中,每当经历重大的抉择和转变,她都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不要后悔。不顾家人的反对,离开农村独自来到沈阳打拼的时候,她不曾后悔;和林天威相识相恋,发现自己怀孕立刻决定和他闪婚的时候,她不曾后悔;怀着双胞胎被确诊先兆子痫,拒绝医生减胎提议的时候,她同样不曾后悔。唯一让她后悔的事,是不该同意林念一个人去英国生活,一个人面对抚养孩子的艰辛。她对于这个性格孤僻的女儿始终抱有亏欠,总觉得她的不快乐是因为自己这个当妈的做得不够好。

   “幸好还有艾伦……”莫英怜爱地将小艾伦搂在怀里,轻轻抚摸他软软的头发。这个孩子是林念留给她唯一的念想,也幸好有他的存在,才让她觉得和女儿之间的那根线并没有被切断。

   听着母亲平静的叙述,林忘的鼻子却忍不住酸了起来。和她料想的没错,母亲果然是因为结婚生子才选择离开“灰蒙”,和好友静姨反目成仇。两人现在的矛盾有多深,就代表当年离开乐队时她们的心里有多么痛!林忘简直不敢想象当年的“鹰女”站在垃圾站门前,将一把把心爱的吉他一把一把扔进垃圾堆时,是怎样的心如刀割。她知道母亲对于梦想的执着,90年代末下岗潮的时候,才成立不久的“真的”也遭受了重创,可母亲硬是用自己的双肩,扛住了“真的”这块招牌。那时候母亲总是早出晚归,脸上的疲倦用浓妆都遮掩不住,敏感的林念还发现母亲的鞋子似乎特别容易坏,两个星期不到就要换一双运动鞋。她们偷偷研究过那些鞋子的鞋底,结实耐磨的牛筋底竟然被磨掉了一层皮……许多年后,林忘毕业进入肉联厂工作,才听老员工说起当年母亲是多么不容易。为了在大厂的竞争中挤出一线生机,她把目光瞄准了城中村里的那些小卖部,愣是凭着双脚一家一家地走,一个一个地游说,才为“真的”开辟了一条生路。

   “真的”是母亲的命根子,是她心血的凝聚。她爱“真的”甚至多过爱自己。在发现自己僵化的老观念已经无法带领“真的”在新时代乘风破浪的时候,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摘下厂长的光环,宣布进入半退休状态,把接力棒交到自己的手中。可就在前不久,得知大伟求婚的消息,她竟劝说自己放弃“真的”!

   一切都是为了家庭,当年的“灰蒙”,如今的“真的”,这些在母亲的生命中无比重要的里程碑,在“家庭”两个字面前,却失去了一切分量。为了她和林念,她一次又一次放弃心中的理想,甚至连生命都可以放弃,却还坚定地说着“我不后悔”……林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落,她和艾伦一样钻进母亲的怀抱,哭泣着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林忘的道歉再一次让莫英的眼泪决堤,怀里的女儿和外孙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回首往昔她从不后悔,却也遗憾自己从未像那个“摇滚狂花”一样肆意绽放过。

   “忘忘,你别难过。妈真的没后悔过……只是觉得有点儿对不住‘灰蒙’,还有那个人……”

   莫英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恍惚中看见人影闪动,一头浅金色的短发,一身嶙峋的傲骨……是“那个人”妈?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世界又清晰起来,一个女人的脸庞映入她的眼帘,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神情,却被眼角闪烁的光点和嘴角抽动的肌肉出卖——是她!当年的“她”又回来了!

   “静子!”

   “鹰女!”

   两声呼唤重叠到了一起,林忘愣愣地抬头,望向陈静和她身后的陈不乐。陈不乐举着一把备用钥匙冲林忘憨厚地笑笑,见她满脸泪光,眼神中立刻多了一分担忧。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是小艾伦打破了沉默,他叫着“老妖婆”的名字,扑向陈静的怀里,用哀求的口吻请求她劝劝姥姥。姥姥已经哭了一晚上了,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艾伦的眼泪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陈静捧着孩子红彤彤的小脸,转头望向莫英。平日里,她看莫英的眼神总带有几分刻意的不屑,眉头也总是微拢成一座小山丘,可此刻山丘却夷成了平地,伪装的不屑一顾也消失殆尽。

   “其实你没必要觉得对不住乐队,你也没啥对不住我的地方……真正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陈静的叙述补全了当年这块拼图残缺的部分。两人相识的时候,都处于人生的低谷,陈静考音乐学院失败,万念俱灰,自暴自弃,成日在酒吧瞎混,而莫英彼时刚从乡下来到沈阳,在大城市疯狂物价的压制下苟延残喘地活着。在酒吧遇见莫英的那天,陈静其实是被老板拉去救场的。夜场表演乐队主唱兼贝斯手临时翘班,酒吧老板往她怀里塞了把琴,就把她推上了舞台。歌不熟,琴也不熟,台上的她正懊丧第一次演出毁了,一抬头却撞到了一个女孩钦慕的眼神——那个女孩就是莫英。

   “咱玩儿摇滚吧?”这是莫英对陈静说的第一句话,险些让蹲在墙角吃盒饭的她喷饭。看着眼前这一身土气的村妞儿,陈静乐不可支地问她“你知道什么是摇滚吗”,莫英却指了指她,又指了指酒吧那个小小的舞台,认真地回答:你就是摇滚。

   正是这五个字动摇了陈静说“不”的念头。两个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换起信息,说起自己考音乐学院落选时,陈静哀伤地感叹“我就是世界上命最惨的人”,没想到这句话却把莫英逗乐了。在从小父亲早逝,还是个半大孩子就要学着喂猪、插秧,给辛苦劳作的母亲分忧解难的莫英看来,陈静的哀伤不过是有钱人的自作多情。她把食指勾成一个直角,伸到陈静面前,一字一顿地说:这是我老娘的腰,因为重活干得太多,已经没法儿直起来了。这个直角给陈静带来的冲击,直到今天还让她铭记,她记得当时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把手中的盒饭分了一半,放在饭盒的盖子上,向莫英面前一推。

   《三国》里有桃园三结义,现实中的结交却远没有那么戏剧化。一分为二的盒饭从此把两个年轻女孩的命运拴在了一块。知道莫英生活困难,陈静大方地邀请她住进了自己租住的地下室,还免去了她的房租。陈静至今仍会梦见那个阴暗而潮湿的地下室——那是她们音乐梦想起飞的地方。她还记得俩人在给乐队起名字的时候,为了致敬她的偶像——英国科尔切斯特的老牌摇滚乐队Blur(模糊),陈静执意要给乐队起名“模糊乐队”,莫英却望了望头顶阴沉沉的天空,脱口而出:就叫“灰蒙”吧。正是这个灵感乍现的名字,让陈静发现了莫英在创作歌词方面的天赋,从乐队成立的第一天开始便不断鼓励她尝试创作。

   《不懂爱》与其说是莫英的天才之作,倒更像两个灵魂迸发出的灵感,还记得在没有演出邀约,没有收入,只能蜷缩在地下室抱团取暖的冬天,她们一句一句地反复琢磨,才磨出了《不懂爱》的词和曲。Demo录制完的那晚,陈静和莫英相拥而泣,那一刻,谁都不曾说话,地下室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剧烈的心跳。她曾以为这颗心会永远和自己在一个频率上跳动,没想到这个冲着她傻笑,说着“我们一起玩摇滚”的女孩,在音乐这条路上竟会半途折返。

   林天威第一次出现在莫英身边的时候,陈静就觉察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对这个男人并不陌生,早先就听说他在酒吧里骚扰女乐手,是个玩世不恭的浪子。她担心地向莫英发出警告,可莫英却天真地以为自己遇见了真命天子,完全落入了爱情的漩涡。散伙的那一天,莫英低头温柔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自己就要和林天威结婚了,早有预感的陈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两个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当初‘鹰女’这个艺名,是我给你起的,我以为你愿意做翱翔天际的鹰,没想到你还是愿意当在窝里孵蛋的老母鸡……”

   这是陈静离去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她知道这句话深深地伤害了莫英,也在她心里划开了一道伤口。莫英离队之后,“灰蒙”借着《不懂爱》的东风名声大噪,可每次站上舞台,看着台下歌迷欢呼雀跃,她总觉得身旁的那个位置缺了一个人。大家都以为两人后来成了邻居是命运的捉弄,其实并非如此。天知道她费了多少劲,托了多少关系,才加价买到了莫英隔壁的房子。搬家的那天,在楼道相遇时,她看见莫英惊讶的眼神时,脸上故意闪过一丝嫌恶,可心底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

   明年就是“灰蒙”的三十周年纪念,她们相识也已有三十年了。在一场场口角中,她们见证了彼此人生的每一个时刻。孩子们也渐渐长大,当初陈静对莫英“鹰”的期许,没想到却在她的孩子林念身上得到了验证。林念像鹰一样飞离了温暖的巢穴,直至粉身碎骨也没有再回来,小雏鹰艾伦的出现却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陈静也曾和林忘有过同样的疑惑,她不知道莫英心里会不会后悔,明明可以更洒脱地活着,却被世俗拽进深渊。她目睹着她一次又一次从深渊中努力爬出来,痛哭一场后重新上路;她看到她对女儿的付出,对外孙的疼爱,对家庭的守护……她终于明白自己的那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翱翔天际的鹰也会牵挂它嗷嗷待哺的雏鹰,面对家庭和儿女,没有一位母亲可以做到洒脱不羁,这是生命赋予她们的使命。即便有舍弃,有遗憾,也无怨无悔,因为爱与责任早已深植于心,成为她们前行的力量。

   “鹰女,原来……‘不懂爱’的那个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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