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原来孩子和大人一样,也会有说不出的苦衷。
在实验小学,艾伦的狂躁症再一次发作,歇斯底里地想哭诉什么,却只发出含混不清的几个音节。林忘试图和他对话,他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咬得嘴唇都出血了,还是不肯说出一个字。看着孩子哭得肿胀的小脸,林忘的鼻子也酸酸的,情急之下,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艾伦。
艾伦的脑袋就靠在她的胸前,抽泣的频率在某一瞬间和林忘胸腔里的跳动的频率产生了共振。这个奇妙的感觉让林忘觉得很温暖,好像有一根隐形的线,把她和艾伦的心牵了起来。她抱着艾伦的双臂不自觉地紧了一紧。
长长的拥抱让艾伦的坏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他抽噎着对一脸担心的小诺挥了挥手,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林忘离开实验小学。
事后,林忘和陈不乐对艾伦的突然发作进行了一次复盘,两人都注意到,艾伦的情绪拐点是在说出那句“我要读国际小学”之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两个学校之中,艾伦明显更喜欢实验小学,可为什么在面对小诺的热情邀约时,他竟然选择了拒绝?
夜深人静的时候,林忘注意到艾伦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轻轻推门进去查看情况。艾伦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不知在看些什么,林忘的脚步很轻,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进了房间。直等林忘掀开被子,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枕下一塞。
林忘当时并没有深究,第二天她开车载艾伦去陈不乐的琴行学琴,一路上艾伦默默不语,情绪十分低迷。本以为到了琴行,看见小伙伴后能好一些,没想到小诺的出现反而让他更加退缩。在琴行门口,艾伦哭闹着要回家,陈不乐哄了好一会才让他平静下来。小诺也不明白为什么艾伦会突然之间对她那么抵触,她的脸上也隐约露出受伤的表情,可开朗的她还是鼓起勇气,主动来牵艾伦的手,艾伦却把手抽了回来,藏在羽绒服的口袋里。
林忘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心里难受得不行。一定要找出艾伦情绪失控的原因,不然这一段时间大家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艾伦也会失去他回国后的第一个好朋友。
她给助理小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晚点到,然后开车回到家里。莫英出去买菜了,家里没人。林忘径直走进艾伦的房间,走到床边,在他的枕下一摸——
是一本卡通封面的小本子,她知道里面记录的是什么,这是艾伦学习中文的生词本。她把本子翻了一翻,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内容,细看时,却发现记录的日期停在了他们去实验小学参观的那天。
艾伦是个好学的孩子,每天都要学习好多生词,有时候一天要用掉好几页纸,可从实验小学回来之后,他就停止了记录。
林忘把生词本默默地放回枕下,心里隐约有了答案,却想不通原因。
林念留下的那只小熊玩偶正乖巧地躺在艾伦的枕边,她把小熊抱在怀里,闻着玩偶身上带着往日气息和儿童香波清甜香味的混合气味,那味道让她慌乱的心又静了下来。艾伦的内心世界,比她想象得更为复杂,也更为隐秘。就差那么一小步,就可以走进那孩子的心了。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放弃。
林忘联系了陈不乐,请他帮忙问问艾伦心里的真实想法。其实她根本不用打这通电话,自打艾伦出现之后,他的情绪就牵动着陈不乐的心。他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孩子会如此牵挂,或许一半是为了林忘,一半是因为他在艾伦的身上,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今天孩子们的贝斯教学课上得并不顺利,艾伦心事重重,经常走神,而小诺也被他的情绪影响,闷闷地不说话。陈不乐索性提前结束课程,带两个孩子去吃了一顿麦当劳。儿童餐附赠的是艾伦最喜欢的动画片《音乐公主爱美莉》的周边玩偶,他还抽到了一个隐藏款,小脸上这才有了些许笑容。
小诺并没有计较艾伦对她忽冷忽热的态度,见他抱着玩偶爱不释手,她大方地把自己的那只也送给了艾伦。艾伦愣了好久,才怔怔地接过玩偶。“小诺,对不起……”突如其来的道歉,惹得两个孩子都哭了,陈不乐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在担心的时候,艾伦却主动抱了小诺。
“小诺,我去不了实验小学,我们还是好朋友吗?”在得到小诺肯定的答复后,艾伦哭得更伤心了,陈不乐看着两个孩子哭作一团,心里也不是滋味。
艾伦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却学会了言不由衷,学会了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本该是最没心没肺的年纪,却过早地成熟起来。他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父亲去世后,母亲陈静一个人挑起一个家的重担。挣钱艰难,她经常奔波于各个场子,还要和各式各样的人周旋。
“大家都是哥们儿,帮个忙嘛!”陈不乐小时候经常听见母亲说这句话,她明明是个一身傲骨的女人,碰见再难的事也绝不低头,可为了那一两百的出场费,却堆着笑脸,和自己讨厌的人称兄道弟。而那些挣来的辛苦钱,最后全花在了他的身上。
为了不让妈妈那么辛苦,他很早就学会了左右逢源,一口一个叔叔、阿姨,见人总是笑脸相迎,被欺负了也不敢还手。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苦,他总是那么开朗阳光,好像所有烦恼都跟他没有关系。
唯一的一次情绪崩溃,是在林忘的面前。那时候他们还小,他和林忘都是单亲家庭,又是邻居,所以经常在一起玩。班级的坏孩子追着他们扔小石子,还笑话他们都是没爹的孩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朋友。他听了这话难过地大哭了起来,却没想到他的崩溃正合了那些坏孩子的心意,他们嘴里说着带有侮辱性的顺口溜,嬉笑着围住他,他吓得瑟瑟发抖,哭着叫妈妈……
是林忘救了他,她不知从哪儿抄起一把笤帚,一边抡一边大叫,把坏孩子们吓得落荒而逃。瘫坐在地的陈不乐慢慢抬起头,从哭得肿成一条缝的眼中看见手里举着笤帚,如女侠般挡在他前面的林忘。
“不许哭!咱不能让人看不起!”林忘说着,伸手把他从地上一把拉了起来。
那是他第一次明白,出生在单亲家庭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矮人一头,也没必要笑得虚情假意,他也可以像林忘一样,充满自信和骄傲地活着。
那一刻,他内心的窗户打开了,耀眼的阳光一下照射进来,他的人生似乎都温暖了起来。他的心窗是林忘推开的,而现在,这个能改变一个孩子一生的接力棒,交到了他的手上。
看着艾伦满是泪痕的小脸,陈不乐暗暗地握紧拳头,就好像握住了那根隐形的接力棒。
“小诺,你过来一下。”趁艾伦去洗手间的时候,陈不乐偷偷给小诺布置了一个“任务”。孩子和大人之间,无论怎样都存在一层隔膜,童年经历告诉他,有些心事只有面对同龄人时才能说出口,而小诺也许就是突破艾伦心防的那个缺口。
女孩很快理解了陈不乐的意思,她想了一想,问下午能不能带他们去游乐园玩,她保证能问出艾伦心里的秘密。
游乐园正巧在举办冬日派对,冰雕展馆里有各式各样的雕像,圣诞老人和红鼻子麋鹿,穿着公主裙的迪斯尼公主,甚至还有一尊巨大的金刚。艾伦第一次看到冰雕,兴奋得大叫,好像暂时抛下了所有烦恼。
两个孩子和所有冰雕都合了影,又跑向云霄飞车的队伍。这也是艾伦心心念念想玩的设施,邓迪游乐园的那个飞车只是小小一个,远没有沈阳游乐园的宏伟,而且票价不菲,他从没和妈妈开过口。
“不乐叔叔,我真的可以玩吗?”他有些迟疑地反复和陈不乐确认,得到确认后,立马拉起小诺的手,尖叫着冲向队尾。这个瞬间被陈不乐抓拍了下来,发给了林忘。
“还得是你……谢谢你,小乐。”林忘回复了一条语音,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陈不乐赶紧安慰了她一番。林忘和他的母亲陈静一样,是个要强的人,唯一的软肋便是家人。作为一个旁观者,他清晰地看到林忘对艾伦的感情变化,从一开始的犹豫、抵触,到如今的牵挂、包容,这一路她走得太过艰难。
简直难以想象,一个对小孩有着天生恐惧心理的丁克女孩,竟然对一个并非自己亲生的孩子敞开心扉……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也没有把握能够走到现在。
“林忘,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别给自己太多压力。”发完这句话,对话栏停在“对方正在输入”很长时间,林忘的回复却迟迟没来。陈不乐猜测林忘一定掉了眼泪,她从来不肯让人看见她脆弱的那面,可他知道,其实她冷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很柔软的心。
手机响了,林忘发来一个微笑的表情,看着那个同样言不由衷的微笑,陈不乐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小诺也成功交出了“情报”。
送艾伦回家的时候,是林忘来开的门,陈不乐注意到小诺看她的眼神,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一坐进陈不乐的车子,小诺立刻开口了,她问陈不乐知不知道艾伦的妈妈交男朋友了。
“是艾伦告诉我的,他还说……他是因为那个‘男朋友’,才选择进那家国际学校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