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茫三厂第一车间，张石昌自打做技术工人到现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第一次盼望着车间里的噪音再大一些，最好大到听不见人说话，直接聋了最好。养不熟的白眼狼啊，这是张石昌一瞬间对陈锋下的定义。
说起来张石昌是看着陈锋长大的，陈锋刚入厂时，张石昌已经从厂长位置上退到了技术顾问的二线，刚开始的时候，看陈锋是个穷苦出身的工厂子弟，闲来无事便给予了陈锋不少关照。但爷俩处着处着，张石昌就感觉有些不对味了，陈锋想要出人头地只可惜天赋一般，技术稀疏又没心思深耕，学历又差，倒是那股子向上奔的狠劲有点吓人，而且对于自己这个“老工人”总是不服不忿的，于是互相有些看不上的二人日渐疏远，没想到多年以后，陈锋的那股狠劲还在，而且不仅狠还有些疯。
张石昌被朴旭东拦着不好开口，迅速向周围几个车间主任使眼色，众人这才从震惊中醒过来，纷纷围上来和稀泥。这个乐呵呵地说着陈主任想多了，那个挡在两人中间对着朴旭东继续编瞎话，众人齐心协力按着饭桌捂着饭碗，生怕被陈锋一脚踢个稀碎。
朴旭东依旧或肯定或恍然地频频点头，面带微笑，被两人拉着胳膊使着暗劲渐渐拖远的陈锋大喊了出来：“朴旭东，他们都骗你一个，你甘心吗？我什么都没有，豁得出去，我敢讲你敢不敢听？”
朴旭东眼睛亮了，刚刚他一直在判断陈锋出头的动机，其实三厂造个假象糊弄他他不在乎，突然冒出来一个说实话的人他也不稀罕。朴旭东不需要一个内心纯洁敢说实话的好人，他想要并且急迫地需要一个愿意给自己卖命的自己人，他听懂了陈锋的意思，那不是拆穿一个假象敢不敢听的问题，而是有个人愿意投靠，他敢不敢要？
“诸位，诸位，都稍安毋躁，”朴旭东突然开口，双手下压，现场的喧哗顿时小了很多，“各位的意思我听懂了，仁安电子与北茫各厂的合作一直非常愉快，我们也相信未来会有更多合作的机会，当然我很欣赏陈主任精益求精的态度，”陈锋向陈锋走了过去，伸出双手握住了陈锋的手，继续说道：“ 陈主任，感谢你的坦诚，我相信沟通能解决一切问题，等这次巡查结束，我可以组织一次车间主任研讨会，到时候我们畅所欲言，你觉得如何？”
张石昌连忙过来插话：“那太好了，感谢朴总的信任，那我们继续下一个车间吧？”
张石昌不敢给陈锋说话的机会，但其实这个担心没有必要，因为陈锋也不想再说什么，刚刚握手的时候，他感觉到朴旭东手掌心推过来的卡片，烟盒大小，不用猜也知道那是一张名片。陈锋嘴角微挑，他赌对了，身处围城让他硬是打洞打出了一条路。
检查团众人继续浩浩荡荡地向出口走去，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陈锋又回到了安保室，一路上没人和他说话，有人因为不屑，有人因为不敢。坐回藤椅的陈锋惬意地前后摇晃，他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却感觉神清气爽，未来可期啊。
那张名片被陈锋放进了钱包，揣进了里怀的口袋，虽然他并不了解朴旭东，也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新局面，但在他看来，在一个远赴千山万水来中国淘金的外企里，一个中国员工没有能力和野心，怎么可能爬到这样的高位？既然有野心，那一定能看懂他这个同样有野心之人的邀请。
一般来说收到邀请的人有两种选择，同意或者拒绝，当然有些人也会选择貌似同意的拒绝或者貌似拒绝的同意。而那些没有被邀请的人，其实选择也不少，比如有些人选择“即使邀请了我也不去”式的自我安慰，也有人会选择卑微地重新申请，而郝京哲则选择硬上，他要直接视察财务室。
作为一家单位的新领导，早点了解兜里有多少钱，账上有多少债比什么都重要，偏偏老领导耍起了脾气，那没办法了，主动永远比被动有优势。
“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财务那边的情况可能会让你失望。”出发之前，韩娟提醒了一句。
“怎么着？还能不让我进去？我就算一个虚设的厂长，看看账本也不行？”郝京哲有些不屑，赌气地敲响了财务室大门。很快一个姑娘打开了房门，但郝京哲眼睛往里一扫，便觉得眼前一黑，脑血管突突地跳。
开门的是三厂会计小宋，这是个大身板圆脸盘的姑娘，长长的辫子眼看就要及腰，见人就脸红的性子让她开门见到郝京哲的时候，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也不怪小宋紧张，她身后的财务室，除了她自己，空无一人。
郝京哲突然产生了一种家里被贼搬空了的感觉，真想当场就给大哥郝京松烧点纸去，人刚走了一年，弟弟就挨欺负了！不用想，这又是老厂长那边的主意。
“别怕，这是小宋，我学妹。”韩娟挤开郝京哲，拉住了小宋的手，那句别怕也不知是冲谁说的。
对于面前这个财务室里唯一的活人，郝京哲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实在讨厌这种感觉，无论见到谁首先想的都是，这人是哪一边的，这种战战兢兢脑血栓一般的状态，别说迈开步子往前跑，动动脚指头都怕摔跟头。好在韩娟进行了主动介绍，郝京哲的紧绷的心才算松了一些。
小宋是韩娟的高中学妹，一入校就听说高三有位铁娘子一样的学姐，十五六岁就把韩娟当成了偶像，高中阶段两人就已经认识，工作之后更是与韩娟非常亲近，当然这种亲近只是私下。韩娟身为厂长助理，与一个能看到账本的会计走得太近对两个人都没有好处。但对于小宋，韩娟却是用了心的，特别是最近，她甚至私下给小宋下了任务：盯住账本，找出问题。
“娟姐，我等你好久了……”小宋简单地说明了情况，郝京哲才发现自己虽然已经很主动了，没想到三厂财务科的上级领导，也是张石昌身边的副厂长更加主动，竟然下令财务科全体休假。
“呵呵，有点意思，希望财务的账本和办公室一样干净。”郝京哲有些赌气地埋怨。
既然财务不配合，韩娟只能指挥着小宋，抱出了堪比资治通鉴一样体量的账本。
“小宋，账本有问题吗？”虽然韩娟也多少了解一些财务知识，但在短时间内想在浩如烟海的数据中，查出问题，那简直是痴人说梦，韩娟此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宋身上。而郝京哲更是直接选择了战术性后撤，对于一个改邪归正不久的前问题青年，天书一样的文字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有问题！”小宋的回答让额头见汗的韩娟，和已经有些不耐烦的郝京哲惊喜万状。
小宋略作思考，熟练地翻开两个账本，指着几条数据说道：“你们看这，这批原料与一年前的同一批次，但价格不同。而在另一个项目里，价格又一样了，这样的问题还有不少……”
小宋继续一边翻着账本一边说着问题，韩娟在一旁辅助眉头皱成一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郝京哲的注意力渐渐从账本上挪开，看向了虚空。正当小宋想要翻开另一本账时，郝京哲突然伸手拦住。
“小宋，咱们三厂的账目怎么都是手记的？三厂应该有自己的财务电脑吧？”
“电脑？”韩娟突然愣住，三厂确实有电脑，只是用得太少，以至于连她这个厂长助理都下意识地忽略了。如果电脑能帮助查账，说不定会发现更多疑点，效率还高。想到这，韩娟不由得瞥了一眼郝京哲，目光中有了一丝钦佩。
其实这个问题从账本拿出来那一刻就已经出现在郝京哲的脑海中，他默默地回忆着郝京松笔记中的一段话。
“最好的电子厂，终于有了自己的计算机！XT800这是通往二十一世纪的车票！”
任何一个风华正茂的男青年，都无法抵挡前沿科技的诱惑，无论他有怎样的学历、经历、背景。郝京哲也不例外，前几天他特意抽空去了一趟翼北市的电子城，打听到这个XT800是1990年出品的联想牌台式电脑可以用来办公和记账，三厂厂办没有电脑，那么大哥搞来电脑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财务，但这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郝京哲提出的问题，却让小宋脸色变得难看，紧张地抠起了手指。
“财务是有电脑的，电脑里也确实有数据，可是我……我……”
“电脑上能不能发现数据的问题？”韩娟的语气有些急躁，她受不了这种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但又抓不到的感觉。
小宋的回答酝酿时间有些长，长得甚至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郝京哲拍了拍想要继续追问的韩娟，轻声说道：“小宋，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不着急，你慢慢想。想好了，愿意帮这个忙，我和你娟姐、整个三厂的命都会因为你改变。”
郝京哲向小宋道了声谢，就把韩娟拉出门外。
“你干什么！”韩娟不满地抗议。
“不能逼人家小姑娘站队吧，八路军向老乡借粮也没有硬抢的。”
“那怎么办？”韩娟气急，声音中都有了一丝颤音。
“等。”郝京哲其实心里也没底，就是赌。
突然，财务室的房门被重新打开，小宋喘着粗气，冲到了韩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