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计算机发明之前，算盘这个东方智慧的结晶一直是最有效的计算工具，它帮助中国算出了原子弹，把东方红1号算上了天，但是正如再快的马车也不可能追上汽车一样，不及时换车就永远追不上时代的速度。可道理归道理，坐惯了马车，很多人无法适应汽车的轰鸣。
郝京松1991年就费尽心思，从集团高层手里争取来了电脑，但还没等电算技能在三厂的财务科普及，老厂长张石昌就因为郝京松的意外二次上岗了。那几台精贵的电脑也成了数据储存器，每隔一段时间财务科随便派个人，把用算盘算好的数据向电脑里输入一遍，仅此而已。冰箱买到家里变成了大衣柜，何等的浪费。
小宋一边抱怨着财务科暴殄天物，一边带着郝京哲和韩娟打开了走廊尽头一间不起眼的小门，门上甚至连门牌都没挂。
两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台电脑，就是这个房间里的全部家当，甚至这里都不应该称为房间，一楼门卫专用的厕所都比这里大上不少。
“我侄子小学的微机房进去都得套上鞋套的，看我们这简陋的。”
小宋撇着嘴，边说打开了电脑，主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声之后，一闪一闪的光标出现在了不大的屏幕上，小宋用两根手指有些僵硬地在DOS系统里敲出了一串命令，三厂的电子账本清晰地呈现在了三人面前。
“……每一笔进出，电脑上都有记录，如果一笔一笔地核对其实除了刚刚我们发现的那些小问题之外，并没有什么大毛病，但是以年为单位去看的话，即使把不景气因素加进去，数据的逻辑也有问题。而且每年年初年终都有一些数据重叠。怎么说呢？”小宋一边翻着电脑页面，一边组织语言。
“寅吃卯粮！”郝京哲突然插进来一句。他不懂财务，可开过饭店啊，算今年的账时按公历算到12月，算明年的账时又按照农历计算把前两个月推给去年，这是开饭店的同行教给他瞒报数据的小招数，他觉得丢人，从来没用过。
“够用了！”郝京哲抹了一把额角的汗，狭小的空间没有窗户，在电脑主机的散热下，室内温度已然不低，但这汗更多是惊出来的。“就这几个漏洞，再到手记账目上反推一下，他们根本解释不了。”
“小宋，你立功了！”韩娟兴奋地拍拍小宋的肩膀。
“那么，谁做的这个电子账目的验算法，告诉我好不好？”郝京哲这么一问，屋子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一些。
其实小宋一开始操作电脑的时候，郝京哲就感觉不对，进过游戏厅的孩子都知道，游戏玩得好，首先操作动作要帅气，就凭小宋盲人摸象似的那几下，郝京哲觉得这虚拟的电子账目背后还藏着一个活生生的人。
“娟姐，我错了，”韩娟意识到小宋似乎做了一个决定，拉起她的手以示鼓励。
“我本来是查不出账本里的问题，怕你说我笨，就找了人帮忙，我让外厂一个师兄看了咱们三厂的账。”
“谁？”郝京哲和韩娟异口同声地问道。
“二厂会计，赵宏财。”
灯光，能最直观地展现出一座城市，一个地区，甚至一个文明的繁荣程度。倒退几十年的解放前，翼北市的夜晚必然是一片漆黑，渐渐在这座城市开始有了光亮，几区中以铁东区的亮度最强，而且越来越强，那时候赶工、加班成为常态，只要国家建设需要，工厂的机器就不停转。再后来铁东区的夜晚开始黯淡，城区却是一片灯火通明。进入90年代，很多工厂像翼北三厂一样遇到了困境，对于铁东来说也许这是一种衰退，但对于城市来说，繁荣仍在继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晚上七点半，陈锋站在玉兰大酒店的楼下，仰头看着这座建好不到三年，灯光四射，号称翼北第一店的建筑。作为翼北人，陈锋对于玉兰大酒店并不陌生，玉兰花是翼北的市花，酒店是翼北第一家五星级酒店。但直到今天真正要走进去的时候，陈锋才开始思考，一个酒店为什么要建到20多层，百米之高？
早上巡查团走了不久，陈锋就有些着急地拨打了朴旭东名片上的联系方式，他不想再等了，早上他的行为足以称为破釜沉舟，而且还是站在船上砸船那种，结果也与他设想的大致相同，朴旭东的确需要助力，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晚上约见的地方会是这栋豪华酒店。
陈锋第一次进入五星大酒店的内部，一路小心翼翼目不暇接。门童标准姿势鞠躬、引路，服务员彬彬有礼地迎接、问候，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显示着专业，只是在陈锋看来，这一切都有那么一点敷衍，服务业岗位的人看人最准，也许是自己普通的穿着，或者有些萎靡的气质，让他们仅仅走个流程但全无恭敬。
陈锋的心情从震惊慢慢变为沮丧，站在这种地方，他感觉过去争的那些权利、地位，竟然有点可笑。看来这是朴旭东想要让他看看更高处的风景，很好，他看到了，但陈锋可从来不是过过眼瘾就可以的人。
朴旭东远远看见陈锋走来，没有起身迎接，只是客气地招招手。陈锋在朴旭东对面坐下，这才发现，自己面前只有一套茶具，并没有刀叉。
“我一会约了别人吃饭，咱们俩就先喝喝茶聊聊吧。”朴旭东一边折腾着工夫茶一边说话，“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朴旭东把一杯茶推到陈锋面前，但陈锋却没有去碰，盯着茶水，语气严肃地说：“我不看好自己在三厂的前途，但我觉得我本应更受重视，所以我想投奔朴先生。”
“仁安恐怕没有你的位置。”朴旭东虽然拒绝，但眼神里却仍保持着期待。
“我不在乎自己在哪里，只想得到朴总的支持和信任。”陈锋对朴旭东的拒绝并不意外，谈判嘛，原本就是博弈的过程，如果朴旭东爽快地同意，陈锋可能反而会看低这个对手。
“我看过你的档案，你的底子很薄。”朴旭东继续在压价。
“那你更应该清楚我爬到这一步的难度，如果没有郝京哲，我应该爬得更高。”陈锋略有些得意地回应，他明白自己最大的弱点恰恰是优势，如果朴旭东看不懂，根本不可能有这场会面。
“但你还是输了，想过怎么翻身吗？”
“如果朴先生想用我，我也希望朴先生教教我。”
“那就别翻身了……”朴旭东笑呵呵地看着陈锋，眼神让陈锋心里一阵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