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第一天，翼北风和日丽，但背阴的地方依然有些阴冷。
北茫三厂机关楼下，一老一小两个保安站在楼边有阳光的地方抽烟。前排楼房大大的阴影投射下来，仿佛斜刺里把地面和机关楼劈成了一明一暗的两半。老保安站在阳光里，小保安踩着阴影线踱着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踩到明处还是暗处。
“师傅，今天是星期天吧，怎么跟星期六似的。”小保安瞥了一眼机关楼，有些不确定地问。
“切，要不怎么拉你出来呢？楼里空着瘆得慌。”老保安嘬了一口烟发着牢骚。
“咱们科长也被调走了，新厂长挺狠啊。”小保安的话说得小心翼翼。
“狠点好，调走了才干净，一个个手长，眼瞎，没筋骨，十月的叶子，离黄不远了，”老保安叹了口气，“也就这样了，看那新厂长绒毛还没退净，也不知道能挺几轮……”
小保安跟着叹了口气，他年纪小，看不懂楼里那些领导的雄才大略，只知道爹妈花了钱把他送进来混口饭吃，但现在西北风吃得却比饭多，说什么新厂长新面貌，这可倒好，新厂长不见影，老厂长影不见，除了那几个闲坐班的，机关楼快变成鬼楼了。
郝京哲此时自然不在机关楼，空城计不是谁都能玩得起的，遇到困难找援军才是正道理，二厂车间安保室里，刘盛一脸愁容地坐在郝京哲和韩娟身前。
“哎……”刘盛长长叹了一口气，拍起了大腿。他不喜欢坐办公室，也看不惯机关里面的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还是车间好，好车床坏车床，吹出龙叫也不用听，车了东西一看便知。可郝京哲的困局，刘盛看不透。张世昌带着整个班子撂挑子，这事放到刘盛身上，估计他只会闷头到车间去带着工人们去干活。
“京哲啊，这事老哥我帮不了你，总不能再带着几十个工人拿着铁锹去敲张世昌吧，这眼瞅就二十一世纪了，可不兴群众内部闹革命啊！”刘盛有些担忧地说道。
郝京哲咧嘴笑了出来，刘老哥这人可交，自己还没着急呢，他都想到武力夺权了，不过以这性子，估计平时也没少挨上面的欺负，过去是自己混，不愿意瞅这些蝇营狗苟的，现在到了这个位置，免不得替刘盛担忧了几分。
“放心吧刘哥，都是同志，有点矛盾谈开了就好，哪还能用对付混混那一套？不过，我倒是真要求你要个人……”
郝京哲想要的人自然是赵宏财，但刘盛却又起了大家长的心，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在他嘴里，赵宏财就是个搅屎棍，他没来的时候，二厂财务科一团和气，账目算得明明白白，自从他来，也不顾自己只是个小会计的身份，横挑鼻子竖挑眼地提意见，今天歪着嘴说二厂电算太落伍，人脑不如电脑，明天又出主意说二厂应该学会钱生钱，多投资，买股票，闹得财务那边人心惶惶。
“……你说他一个小会计，操着总经理的心，给他点好脸色，他那点历史，我还不知道？要不是买股票差点把命都搭进去，能来北茫？也就是那个文凭值点钱。我劝你啊最好离他远点，麻烦。”
郝京哲不说话，笑脸渐渐收了起来，韩娟的眉毛更是皱着。她听小宋介绍过，赵宏财这个人上大学的时候相当耀眼，还是个炒股高手，毕业之后在股市里扎得更深，没想到炒出了事，被家里硬逼着进了工厂，浑身带着一股怨气。
三厂如今脆弱的就像热牛奶上面那层奶皮，碰一下全乱套，如果真的找来了赵宏财，那会有什么结果，韩娟有点不敢想。
“你们说，我缺不缺能打算盘的会计？”郝京哲突然出了声，非常严肃。韩娟和刘盛仔细想了想，双双摇头。
“所以，我缺的是不愿意打算盘的会计，”郝京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我需要一个敢想的人，至于敢不敢干，那是我这个厂长要做的决定。”
刘盛看着郝京哲，眼神微微有了一些变化，记忆中那个浑小子真的变了，只不过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的工人。有那么一刻，刘盛有些恍惚，眼前的郝京哲有了几分熟悉的样子，那个一直走在他前面的老战友，总是不甘于被困而挣扎却又总是被条条框框束缚的郝京松。可那小子又不像郝京松，这可是连混混窝都敢闯的主。
“行，我派人把赵宏财叫来，他愿不愿意走，我可不管。”思虑良久，刘盛终于做出了决定。
少顷，赵宏财推门进了安保室，他一头短发，几缕刘海不听话地歪贴在额上，戴着一副大眼镜，一件毛衫旧得有些起球，乍一看倒有些陈景润的意思。郝京哲上前几步与赵宏财握了握手，几人各自打了招呼，赵宏财随意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似乎只是一个听众。
刘盛几句话说明了郝京哲的来意，询问赵宏财的想法。
“不去。”赵宏财的拒绝毫不犹豫，几乎没经过思考。看着众人有些惊愕，赵宏财笑了笑说道：我在哪都一样，招人烦，换个地方无非是重新挨一遍骂，然后继续闭嘴罢了，麻烦。
“呵呵，你闭嘴，我要你干啥？”郝京哲的话却让赵宏财眼睛亮了起来，只听郝京哲继续问道：“三厂的情况你应该非常了解吧？”
“嗯？”郝京哲的这句话让赵宏财身体一紧，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二厂财会私下看过三厂的账目，这事说出来可不怎么好听。
“不用担心，我个人非常支持电算记账，你要是了解三厂的问题，那就说说看法。”郝京哲的眼神里透着真诚，让赵宏财刚刚紧张起来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据我所知，三厂因为投资空调项目亏损严重，可以说是整个集团资金链断裂的主要原因之一，目前三厂已经连续半年停发奖金，最近三个月工资也发不出来，而且没有成型的长线后续项目，未来发展比较困难。另外……”赵宏财扫了一眼屋里几人，见郝京哲点了点头才继续说道：“效益不好虽然是事实，但三厂账目也不算太干净。”
赵宏财心里很清楚，三厂的情况非常复杂，明的暗的问题一堆，说漂亮话只能糊弄傻子，但对面这位郝厂长找上自己，自然不会是个傻子，所以赵宏财有啥说啥，也更像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这位烂摊子厂长到底想干什么？
“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脑子灵下手狠，对自己更狠，欠了不少钱吧？”赵宏财没想到郝京哲话锋一转转到了自己身上。
“我那是……一时判断失误，世界上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赵宏财涨红了脸，他向来自视很高，人生中唯一一次投资大败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你想翻本，我想出坑，咱俩是一路人，”郝京哲乐呵呵地看着赵宏财，“你自己也清楚，不止在二厂，你去了任何一个单位都一样，没人相信你能成，没人愿意听你的建议，没人敢让你挑大梁，但我愿意赌一把，来不来？三厂总会计师。”郝京哲的眼神变得凌厉。赵宏财感觉脑子有些发热，却又强迫自己没有去做点头的动作，当年借钱炒股，他也冲动过，无非是赢了升天，输了从头再来嘛，可真的输了却发现哪还有再来的机会……
赵宏财还在犹豫，而陈锋此时则坚定地踏上了北茫集团机关楼的台阶。
经历了昨晚的会面，陈锋终于知道，真正有野心的人该有怎样的格局。朴旭东不希望陈锋再与郝京哲争锋，也不会提供任何明面上的帮助，只是给出了一张银行卡，至于该做些什么，需要陈锋自己去想。今天的陈锋虽然与昨晚一样，依旧是小小的三厂第一车间主任，但如果可以在后面加上一个括号，那里面还会写上，朴旭东的暗子。
陈锋轻车熟路地走进廖忠良的办公室，一阵客套之后，拿出了一个崭新的信封，他的要求不高，北茫三厂副厂长的位置请领导关照。廖忠良有些意外，同样的价码，大降了一档的要求，他有些想不通，那个已经被榨干的三厂，连厂长这个岗位都没什么油水，为什么陈锋还要大费周章地去要副厂长？但也无所谓了，自己喜欢吃鸡腿，但鸡架同样有人吃，听说奉城那边下岗工人越来越多，吃顿鸡架就算吃肉了。
陈锋顺利地过了第一关，却并没有离开机关楼，而是敲开了肖国栋的房门。上次竞聘厂长，他以为廖忠良点头就万事无忧，但最终还是出了岔子，虽然他并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终归双保险更稳当。可陈锋对上肖国栋，心里却依然有些紧张，毕竟当年两人还有一档子事。
“为什么这么想当三厂副厂长？”肖国栋比廖忠良沉稳得多，看着桌上推来的信封，他并没有接，只是微微皱眉问出了问题。
“敞开了说，我比郝京哲强，我想证明自己的价值。”陈锋的回答大义凛然。
“呵呵，向谁证明呢？”肖国栋笑了笑，问出的问题让陈锋心里停跳了半拍。其实肖国栋问出这话不意外，他知道上次陈锋找过廖忠良，也知道陈锋必然借了钱，再加上后面二、三厂大闹废品站，明里暗里传来的信息汇聚到肖国栋那，陈锋的底子他也就知道了七七八八。那么这次陈锋又大出血，钱从哪来？谁又能出这么大一笔钱，陈锋一心扎在三厂，甘愿做郝京哲的手下，向谁证明？肖国栋似乎并不需要陈锋给出答案。
陈锋看着肖国栋，并不搭话，肖国栋也不再追问，轻轻收起了信封继续说道：“你呀，有野心也敢干，确实很有价值，但我劝你小心点，别把自己卖了赎不回来。”肖国栋抬头看着陈锋，眼神里竟然多了一丝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