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走出集团机关楼时，扯了扯贴在后背上的衣服，一阵凉风进来，早已冷却的汗迅速蒸发，渗出一片鸡皮疙瘩。肖国栋的眼神他看懂了，多年前刚进北茫时，这眼神他见过。
1986年，是陈锋在中专的最后一年，经历了疯狂的蜕变之后，他在那个被学校围墙圈起来的小社会里混出了名头，小青年们拉帮结伙，形成了一个个有模有样的小团体，而陈锋却特立独行游走在各个团体之间，校里校外打群架，陈锋给这个出主意，给那个画大饼，颇有点六国丞相苏秦的架势，而落单的时候，陈锋也敢龇牙拼命，得了个陈疯子的诨号。但混归混，陈锋可比那些荷尔蒙超标的小青年们看得远，离校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又将如何生存？
陈锋从小在北茫家属院里长大，北茫对他来说既亲近又遥远，父母平庸，没本事让他成为厂二代，可陈锋对于进北茫却有执念，他在厂外蹲了半个月终于有所收获，他发现北茫集团领导之一的肖国栋，有个十六七岁的女儿——肖青。
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肖青放学回家经过一条僻静的巷子时，一高一矮两个蒙面的劫匪前后围了上来。
肖青脸色苍白，两腿绵软，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吓得已然说不出话。这时，突然一个人影从巷子口冲了进来，一脚把矮个劫匪踢了出去，与高个劫匪撞在一起。
肖国栋赶到巷口的时候，劫匪已经逃之夭夭，肖青正和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坐在一起聊天。
“爸，这是陈锋，多亏他救了我。”肖青见到父亲到来，拉着鼻青脸肿的陈锋来到肖国栋面前……
对于女儿的救命恩人，肖国栋自然说不尽地感激，亲自送陈锋去了医院。听说陈锋还是北茫子弟更是言语亲近，却发现陈锋愁眉不展。一打听才知道，原来陈锋学业不精，没有进厂的资格，但进厂这件事对于肖国栋来说并非难事。
陈锋成功进厂了，这是他长到18岁最疯狂也是收益最大的一次谋划，成本是从父母那借来的20元巨款。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肖国栋也算是久经考验的老干部，歪门邪道的事见得多了，英雄救美这么拙劣的演出若是平时，他可能一眼就能瞧得出来，只可惜事情落到自己身上就失了分寸，恰逢毕业季，出事的又是北茫领导的女儿，见义勇为者还有进厂的需求，种种巧合碰到一起，等肖国栋品出味道的时候，木已成舟。
但所有这些也只是肖国栋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怨念却是种下了，即便陈锋真是那个出手救人的真英雄，让自己这个堂堂集团领导欠一个中专毕业生的人情，每次想起这事，肖国栋心底就是一阵不爽。
被人怨恨这种事，陈锋自然是能感受得到的，所以此后的几年，在肖国栋面前陈锋一直毕恭毕敬，只字不提当年那件事，又和廖国庆搭上了关系，几年来才稳稳当当没摔什么跟头。
集团机关楼下，陈锋迈开大步走下了台阶，沿着小路向三厂车间走去，阳光透过小路旁长出新叶的树枝，在他的脸上身上落下斑驳的阴影，就像他现在喜忧参半的心情。过了第二关，陈锋又感觉到了新的危机，肖国栋对自己既提防、又拉拢，甚至还做出了提醒，似乎猜到了背后的关系，偏偏又没有拒绝陈锋要官的请求，只是提了一个要求：以后郝京哲有什么动作，陈锋要向肖国栋汇报。
朴旭东、肖国栋再加上自己，这三个人到底是个什么关系？陈锋实在想不通，但想不通又怎么样？他陈锋可不甘心当一个木偶，只要跳出车间这个囚笼，以后的路怎么走，谁也不能替他做主。
三天之后，4月5日清明节。郝京哲的印象中似乎每年的清明节都会遇到小雨，过去对于清明节他没有什么特殊想法，但现在心里有了故去的大哥，自己又杠上了重担，看着街边绽放的桃红，新发的绿草，脸上被绒毛一样的雨丝拂过，不忘旧人迎接新生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而今年的清明又有了另一层含义，过去的几天里，消息不断传来，首先是他的总会计师赵宏财终于到岗，那个不甘于现状的青年想得通透，这是个失败成本很低的挑战，赢了大家收益，输了他赵宏财也没什么损失，反正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大不了换个地方继续苟着罢了。
另外，集团突然发文升任三厂第一车间主任陈锋为三厂副厂长。对于这个命令，郝京哲有些不满，陈锋虽然曾经是他的好兄弟，但几年的分离，郝京哲已经有些看不透对方，特别是废品站那件事，郝京哲明显感觉：陈锋并不安稳。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被提拔，背后怕也是使了手段。
信任是需要时间培养的，两人之间还能不能重建那种亲密关系，郝京哲心里没底。当然作为一个不吃亏的主，郝京哲也化被动为主动，顺带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提拔韩娟占据另一个副厂长的位置，这一套讨价还价下来，郝厂长多少还是赚了。
最重要的是，在集团的斡旋下，三厂新老领导班子的交接会终于要在今天举行了。郝京哲记得大哥随笔笔记里写过的话：“管理层必须干干净净才能凝聚人心……”所以，今天就算是为大哥扫墓了，扫他个干干净净。郝京哲在心里发着狠，蹬车的频率又加快了几分。
“京哲……”就在郝京哲急匆匆地迈步走上三厂机关楼台阶的时候，陈锋从楼里走出来，一脸严肃拦住了他。
“呦，陈锋，恭喜啊，咱哥俩又到一条战壕了。”郝京哲打着哈哈，心里却多了一些苦涩，他的这位陈副厂长，直到今天才愿意主动过来见面说话，而曾几何时他和陈锋说话哪用得着这么客套，也许是每个人心里装的东西越来越多，所以才越长大越孤单吧。
“多的话我不想说，我只是来表个态……”今天的陈锋身上少了很多傲气，眼神里多了一些郝京哲曾经无比熟悉的真诚。
“我被调到副厂长位置是带着任务的，”陈锋吸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重要决定，“肖国栋让我监督你的工作，有情况了要向他汇报。”
“你怎么想？”郝京哲略作思索，反问了过去。
“我听你的，跟过去一样，混累了，想好好干一回。”陈锋不闪不避地盯着郝京哲说道。
通常情况下，简单几句话的交流，并不会对两个人的关系起到多大作用，但这得分人，如果交流的双方曾经有过紧密的交集，那么也许长久的等待，等的就是简简单单的几句。
郝京哲之前的顾虑，在这一瞬间消散，他一直在想念那个记忆中的小兄弟陈锋，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希望两人能回到那种不用提防敞开心扉的状态。郝京哲笑了起来，他拍拍陈锋的肩膀。
“好啊，早就等着你回来了，待会有场仗，且看哥哥我先上。”
两人勾肩搭背嬉笑着走进了机关楼，仿佛变回了那个纯真到可以无忧无虑的年纪。
三厂机关楼收发室里，小保安放下致敬的手礼，扭头看向老保安。
“师傅，新来这俩厂长，关系不错啊。”
“呵呵，你见咱们集团领导有翻过脸的吗？就算翻脸，能让咱看到？这些花活都没有，今天人来得这么全，谁能笑着出来才是真的。”
清明节这天的北茫三厂会议室，气氛堪比翼北城郊的青龙墓园：人来得不少，个个面色凝重，低头不语。长桌中央摆着几盘水果、点心，没人多看一眼，这要是再多放几根燃香，说这是清明追思会的分会场估计都会有人信。
肖国栋坐在会议桌首位，轻咳两声开了口：“各位三厂的新老同志，我今天代表集团来主持这次领导班子交接会议，三厂呢长久以来都是北茫的拳头厂、重点厂，虽然这几年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在三厂上下的不懈努力……”没营养的套话就像拳击赛前主持人的热场，哪方选手都决不会听进去半个字。
肖国栋的左手边，张石昌以及两位副厂长、财务科长等老领导班子成员坐成一排。张石昌眼睛微闭，就像个街边晒太阳的老头。对于这次交接会他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也曾真心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只不过郝京哲那小子实在不把老前辈们放在眼里，刚刚竞聘成功场面话还没说过就开始胡搞，这才让张石昌动了真火，要知道三厂之前可是姓张的，老子打拼了一辈子，哪有受着委屈退二线道理？
郝京哲带着两位新晋的副厂长陈锋和韩娟坐在对面，桌角还坐着刚从二厂报到来的赵宏财。几人都有些紧张。今天这次交接会火药味十足，他们就好像几个初出茅庐走夜路的江湖儿女，还没上大道就遇到了山贼，见识到了此山此树买路财的亮相之后，年轻人们正在酝酿，下一步是该打还是该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