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京哲记得小时候父亲郝强给他讲过土改的故事,那时候郝强也还是个孩子,听说家里分了地,乐得去地里翻跟头。但地主们可就不乐意了,听说他们用尽了手段,伪装进步,隐瞒资产,从中破坏,甚至威胁农民说有一天老蒋还能打回来秋后算账。
其实这事也好理解,动了既得利益者怀里的馒头,他们自然不乐意。但奋斗在90年的郝京哲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曾经的前辈、上级、同志,也成了既得利益者,坐在他对面,一脸的不高兴。
北茫三厂的新老班子交接会开得有些冗长,几位老领导讲述了各自在位时间里的种种辛苦和成绩,表达了对后辈的殷切希望以及对三厂的依依不舍。郝京哲、韩娟、陈锋几个小辈们耐着性子听着,努力睁开有些发沉的眼皮,等待着那真正需要交锋的时刻。
“……最后,我来说一下,接下来我们这一届班子成员的工作计划……”张石昌在其他人发言结束后终于开了口,郝京哲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们为三厂操心了一辈子,按理说也到了休息的时候,但三厂现在的情况,我们不放心,撒手不管实在太不负责,所以,我向集团提出了申请,也得到了批注,我们退到顾问岗位,三厂的各项决策由新班子计划、实施,但商议过程需要顾问参与进来,包括人事问题、财务问题,都需要扶上马,送一程……”
韩娟悄悄侧头对郝京哲耳语:“不想放手,我觉得不用客气了。”
郝京哲表情不变微微思索,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大声说道:“我代表三厂新班子感谢各位老领导,老厂长的提议我非常赞同,接手新岗位,我们确实有些惶恐,有些问题也弄不懂,各位既然愿意继续辛苦做顾问,正好可以帮我们梳理一下,那接下来,请新任的总会计师说说吧。”
搬出赵宏财,这怕是郝京哲脑海中对这次交接会进行预判时,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他不希望老领导班子与三厂有太多的联系,也不希望出现“掀桌子”“抽嘴巴”的极端效果。和气生财是他最向往的一种状态,可似乎自从他重回北茫,就没遇到过用和气能解决的问题。
“各位领导,我叫赵宏财,下面我就三厂近几年的账目提出一些问题……”赵宏财没有搬来一本本账册,手里只有轻飘飘几页打印纸,上面列举了一些项目名称和数据。
为了这场会议,郝京哲这两天没少在他耳旁唠叨:不带情绪,不要攻击,轻拿轻放,留有余地。赵宏财也是个聪明人,做人留一线的道理他是懂的。不能让未来的三厂上面坐着一堆太上皇,又不能怼出几个颇有声望的仇家。赵宏财觉得自己的任务很简单,做一个会说话的电脑即可,真正顶雷的还得是那位貌似镇定的新厂长郝京哲。
随着赵宏财有些刻意装憨厚的声音响起,张石昌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与那位原来负责财务的副厂长之间的对视也越加频繁。他突然发现对面坐着的这几位年轻人,似乎并不好揉捏。
肖国栋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原本他只是想来走个过场,安抚安抚老同志,再卖些面子给小辈,可郝京哲这边的准备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三厂交给郝京哲,当初做的这个决定真的正确吗?肖国栋不禁有些心虚。
“额……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产值的,哦不,是营业收入的,一码事,那刚才的数据就是关于产值的……”赵宏财的发言还在继续,却有些绊绊磕磕,似乎遇到了一些阻碍。韩娟突然开口打断:“赵宏财,你作为总会计师,不会连最基础的问题都弄混吧?这不应该是张嘴就来的专业问题吗?”
“抱歉几位领导,是我能力问题,可能有些东西搞错了。”赵宏财有些唯唯诺诺地回应。
“赵宏财,我再给你个机会,你要是有能力,就继续干,如果没能力就趁早说,没人笑话你,别在这给大家添乱。”郝京哲含怒批评了几句又露出笑脸看向众人,“不好意思,我们的会计师还比较稚嫩,我怀疑刚刚提出的问题是他自己没弄明白,我个人是相信三厂的账目应该没有问题,所以我觉得也没有必要一笔一笔查下去。就按照目前的账目交接,各位看如何?”
张石昌看向身边几位老部下,负责财务的副厂长明显长出了一口气,脖子和两腮的红润都还没有褪去,恳求式地向着张世昌点了点头。张石昌有些不甘心地看向肖国栋,却发现肖国栋的眼神早就在等着他,目光中夹杂着不满。今天这屋里坐的都是明白人,郝京哲弄这一出指桑骂槐,敲山震虎,谁看不出来?只是人家小辈留着脸面,不愿点破而已,就算张世昌心里再不高兴,也得陪着把戏演下去。
张石昌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郝京哲见状继续恭恭敬敬地提议:“那接下来,我们再说说几位老领导未来的工作吧……”
陈锋冷眼看着场上发生的一切,他刚刚向郝京哲表明了态度,却不知道这场会议的具体安排,原本以为未来的三厂很有可能出现新老争权的乱象,他就可以趁机争取到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位置,但没想到郝京哲根清除隐患的决心这么大。自己还是把他想简单了,陈锋在心里不由得感慨。
眼看午休的时间快过了,三厂会议室的大门才缓缓打开,几位老领导低声讨论着什么鱼贯而出,言语间竟透着一丝轻松。会议室里,郝京哲热情地拉住张石昌的手说着话:“张老,那以后厂风厂纪,还有工会、老干部这些活我可都交给您老几位了,不会嫌我巧使唤人甩包袱吧?”
“小郝厂长客气了,能发挥余热,是我们这些老工人该做的,”张石昌笑呵呵地回应,笑容虽然稍显勉强,却又不是假笑。“那我就先走了,你们新班子还有会,我不参加了。”
张石昌抽回了手,在郝京哲的道谢声中和肖国栋一起走出会议室。陈锋主动走上前去,在肖国栋身后关上了会议室的大门。他读懂了肖国栋最后撇向他的眼色,那是好自为之的意思。
郝京哲瘫倒在了椅子上,仿佛刚刚参加了一场万米长跑。陈锋坐回椅子不解地问道:“这几个老家伙,二线待遇不变,退休再升半格,我们明明拿住了把柄,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那么高的待遇?”
“你看看报就知道,老人家说过,‘稳定压倒一切’。对于这些既得利益者,硬抢可能代价巨大,有时候赎买才更划算。”郝京哲嘿嘿笑着看向几人,就像一个打架占了便宜的小孩。
“这两天我安排职工大会,咱们三厂闲了这么久,该干活了。”韩娟有些兴奋地起身,向几人宣布。
“这么快就有活了?”陈锋疑惑地问。
“快有了,上个月我在集团内刊上发了广告,三厂可以低价代工,已经有几个厂长找过来了。”
窗外下午上工的铃声在整个北茫厂区里回响,有的人听着刺耳,有的人却听着舒服。
其实这一场新老班子交接会,大多数三厂的员工完全不知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员工们忙着参加职工大会、打扫落满灰尘的生产线、接受简单的上岗培训,很多人依旧记得郝京哲在竞选厂长时的怒骂,但他们依旧习惯性地认为,三厂有了些生气是集团的重视有了作用,是他们三厂多年积累下的威名起到了效果,只要三厂人肯努力就会有饭吃,却没有意识到换了一套领导班子对于三厂来说有什么意义。
“啪”的一声脆响,陈锋把集团内刊摔在郝京哲的办公桌上,气呼呼地说道:“你看看吧,这么恶心的文章,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编出来的,三厂一步都没挪动呢,他们就使绊子,到底什么意思啊?”
郝京哲拿起内刊,只见一篇文章占了半个版面,标题是《论企业内部不正当的低价竞争》,文章的矛头直指韩娟前不久在各分厂间做的广告,核心意思是:低价竞争会增加产品不合格率,让企业一味追求低成本,增加员工的不安全感,给集团的团结稳定带来隐患。
郝京哲心里生起一股怒气,大哥当年在位的时候,除了二厂有时能转让一些项目,其他分厂都唯恐被三厂拉了后腿,躲得远远的,大难临头各自飞,郝京哲觉得很正常,可如今韩娟想出了个周转的方法,让利给别人,集团却蹦了出来。
“嘭”办公室房门被推开,韩娟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没有一个靠谱的!连刘盛都反悔了,说好的项目,现在说不行。”
郝京哲不说话,把报纸推了过去。韩娟有些不屑地瞥了一眼,继续说道:“我知道这篇文章,这只是个观点啊,他们看一眼就怂了?”
郝京哲示意韩娟坐下,自己的情绪也顺了顺,这才说道:“别人不说,刘盛你们应该知道的,若非不是接到命令,他干不出这事来。而且,并不是所有的命令都要下红头文件,对吧。”
“集团内部不给活路……我倒是有个想法。”陈锋突然开了口,郝京哲和韩娟看了过去,只见陈锋刚刚气恼的表情已然不见,似乎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