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东区偏北位置的一片野地上,几十棵小树苗在风中此起彼伏地摇摆。那是昨天北茫集团二、三厂联手种下的新树。
这片野地被铁东区城市规划为未来的植物园,一是为了给市民增加一个休闲的去处,更重要的是在工业区与居民区之间建立起一道绿色的围墙。工业区对城市的污染问题早已经凸显了出来,但毛病既然是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自然不可能一夜之间解决,更何况有些毛病已经渗透得很深,刮骨疗伤的痛苦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承受。
昨天在废品总站,郝京哲用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方式,完成了入职三厂的首秀。但实际上,今天才是郝京哲三厂生涯的第一天,没有欢迎仪式,没有工作交接,三厂机关楼前迎接他的只有韩娟一个人,甚至连办公室都是临时布置的,门口会议室的标签都没来得及撕掉。
站在自己那间还散发着拖布味道的办公室门口,看着走廊里房门紧闭的厂长、副厂长办公室,郝京哲心里一阵烦闷,小声向韩娟问道:“集团下发石昌厂长的调令了吗?”
“没有。”韩娟轻叹了一口气回答。
一个单位换领导有些像接力赛,老领导完成了他的旅程,只要把接力棒交下去两手一松,不管你是继续加油呐喊还是找个地方喝水休息都可以,但唯独忌讳的是接力棒伸出去却不撒手,新老两人握着一根棒子跑,这拉拉扯扯的别说保持速度,不摔个鼻青脸肿都算技术一流。现在郝京哲就尴尬地握着接力棒的另一端,当初逼迫廖忠良要官的后遗症还是来了。
“今天保卫科长的工作安排了吗?”郝京哲轻轻关上门,又问了一个问题。昨天在去植物园的卡车上,郝京哲就给韩娟安排了任务,提前回厂给保卫科长安排新岗位。偷零件这种事,保卫科绝对有责任,知情放任是错,不知情更是错,郝京哲这新官的三把火先从保卫科烧了起来。
“安排了,让他去后勤管理科,保洁专项,”韩娟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昨天我就提醒过你,他是石昌厂长的老部下。”
“呵呵,闭门羹吃一顿不可怕,我可不想天天防备着有人下毒。”郝京哲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起了步子。得罪了老厂长,他要面对的可不仅仅是拿不到厂长办公室钥匙那么简单,交接是一项系统繁复的工作,厂子里生产、销售的现状,财务存在的问题,前任厂长做出的决策或承诺,统统需要新厂长了解、吸收、消化。当初郝京松意外去世,张石昌举整个厂办、财务之力,折腾了大半个月才算掌握了所有信息,这还是因为张石昌当过多年厂长有经验,可想而知,只有韩娟一个帮手的郝京哲面前这道题到底有多难。
“厂里不支持,集团不支持,连街上的混混都不支持,你确定还要帮我?”郝京哲笑嘻嘻地看着韩娟。
“我帮理不帮亲。”韩娟语气轻松但说得可不轻松,“有一天如果你不符合我心里厂长的标准,要么你走,要么我走。”
“放心,我大哥在上面看着呢。”郝京哲收起了笑容,过了好一会,他又打破了沉默,“行了,表态环节结束,厂长开始视察,韩助理,带个路吧。”
韩娟露出笑容,刚打开门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刘秋民早上就去找了我,在厂办等着呢,还写了几千字的检查。”
“破检查我不看,还能写得比我好?一会让他跟着咱们,我暂时没空搭理他。”郝京哲摆了摆手,率先走入了屋外那有些昏暗的走廊。
三厂的几个生产主车间分布在两栋类似多层仓库一样的大楼里,因为近两年项目不多,每个楼层的工位都不饱和,生产线也时不时就关闭一部分,以至于其他厂的人员偶尔来到三厂车间,总会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但今天当郝京哲带着韩娟,后面跟着心事重重的刘秋民,走进距离机关楼最近的那栋车间楼时,眼前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所有工位的工作灯全部打开,工人们服装齐整,生产线一条不落地运行,只是四处打扫的保洁员肉眼可见的多了一些。
郝京哲皱了皱眉问韩娟:“咱们三厂这干劲比二厂都强了?”
韩娟摇了摇头说:“不对啊,平时不是这样的。”
正说着话,靠门工位上的一个青年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郝厂长好!”紧接着又有几个青年起身,对着郝京哲三人招手。这都是昨天一起去植树的青年工人,也算是一起扛过铁锹的战友了。
郝京哲拍着青年的肩膀,脸上带着笑,但话里却有些责备:“有礼貌很好,但不能用在流水线上。”
青年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小声递过了话:“我这就是充充数,其实用不着这么多人。”看着郝京哲和韩娟一脸不明所以,青年有些吃惊地反问:“两位领导没收到通知吗?”
郝京哲和韩娟是真的不知道,昨天集团向三厂发来通知,今天韩国仁安电子北方公司的朴旭东要来三厂例行检查生产,虽然仁安落到三厂的项目并不复杂,虽然朴旭东仅仅是一个外企的总经理助理,但接到通知的张石昌为了争取到集团和仁安的项目还是高度重视,安排了最高规格的接待,全员到岗。但通知连带安排都没有告知新任厂长郝京哲以及现任的厂长助理韩娟。
“你们这个车间的主任呢?”郝京哲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听说去第一车间了,例行检查从那边开始。”青年有些怯怯地回答。
“郝厂长,我们要过去吗?”韩娟感觉心里憋着一股火,不知道往哪撒。
郝京哲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答,这沉默的几秒钟,在男青年眼中,仿佛整个车间都停滞了一般,好在很快郝京哲的表情又放松了下来,“王不见王,他看他的,我看……我看得也差不多了。”
郝京哲示意青年坐下继续他假模假样的流水线工作,带着韩娟和刘秋民在硕大的车间里走了起来。刘秋民跟在郝京哲身后越发忐忑,不知道这位把他从混混堆里捞出来,又晾在一边的新厂长到底要做什么安排,突然他听到了召唤。
“刘秋民!”
“到!”刘秋民小跑几步与郝京哲并排而行,微微落后半米。
“车间的生产流程、工序对接流程、货物运输流程你都熟悉吧?”郝京哲边走边问。
“熟!”
“那漏洞呢?”郝京哲停下了脚步,看着刘秋民。 “……”
“说实话!”郝京哲撇下待在原地的刘秋民又走了起来。
“熟!不然我也不能把零件送出去。”刘秋民咬了咬牙,重新追上郝京哲回答道。
“好,一会你去三厂所有车间走一遍,回头把你看到的和知道的漏洞写个报告给我。”
“如果有车间不让我进呢?”
“那应该提出表扬啊。”郝京哲咧嘴笑了出来,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一件事,“回头把你的黄毛染回去。”
“是!”刘秋民接收任务的情绪明显高了起来。
三厂另一栋生产楼第一车间里,同样有一群人正在巡视,规模可是郝京哲这边的三人组合没法比的。张石昌带队,几个车间主任簇拥着朴旭东缓步前行,车间里除了保洁员们没了踪影,热闹的工作场面与郝京哲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朴旭东其实不懂技术,但却喜欢下车间看看,在金恩珠面前弯腰的时间太久,他需要一个舒展筋骨扬眉吐气的空间,三厂的接待就让他很是舒服,所以一路走来,朴旭东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容,也不用管张石昌的介绍自己根本听不懂,时不时或恍然或欣慰地点点头就行了。至于能给三厂多少项目,其实跟这种巡视检查没有任何关系,给多了怕养肥了你,给少了怕意图太明显,总之让走下坡路的三厂在不引起外人怀疑的前提下走向死亡,而且又在自己的掌控范围内,这才是他的最终目的,这是个度的问题,分寸感需要拿捏得非常到位。
“三厂最近好像要新上任了一位厂长,叫郝京哲是吧?怎么没见到呢?”微笑着的朴旭东突然向张石昌提出了问题,问得张石昌一愣,但这也是个意料之中的问题,张石昌早有准备。
“郝京哲厂长,今天才到三厂报到,工作还没交接,朴总以后会有机会见到他。”
原本对这个记忆中的浑小子,张石昌就没什么好感,现在提起来,张石昌更是一肚子的气。其实张石昌对三厂感情深厚,他盼着能调来一位能人复兴三厂,也让他退休之后脸上有光,即使郝京哲并不符合他的要求,他也没多说什么,那小子只要不折腾,以三厂的老底也能再挺几年。可偏偏郝京哲不是个消停的主,还没报到,就把废品收购这条线给废了,连带保卫科长也换了人,要知道张石昌能否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很大程度也需要陆铭的支持。张石昌承认郝京哲的做法没错,可大家都这么干,凭什么你来了就掀桌子?对三厂有感情不代表可以允许别人触碰到他的利益,自认为老实本分的张石昌要翻脸了。
“第一车间员工的精神面貌比半年前好多了啊,”朴旭东转移了话题,“车间主任是谁?我能见见吗?”
张石昌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没发现陈锋,暗骂不争气的小子,关键时刻跑哪去了?
第一车间的安保室,位于车间中段,陈锋一早就窝在安保室的藤椅上,他知道今天有检查,透过窗子也看见了一群人的身影,他只是懒得去应酬。竞聘失败,丢了面子,犯了错误,又欠了郝京哲一个大人情,陈锋也觉得自己完了,就算郝京哲看在以往的兄弟情分上不追究,他也不会再有什么发展,一辈子窝在车间里,等着郝京哲的施舍,梦想似乎距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他看到朴旭东距离安保室越来越近。
当一个工人从安保室里叫出陈锋来到朴旭东和张石昌面前时,张石昌的脸色已然非常难看,虽然当着客人的面不太体面,但老厂长却想利用这个小小的瑕疵,再给自己立立威,于是虎躯一震,训斥了起来:“陈锋,外商来检查,你怎么不主动点来汇报情况呢?”
很快,张石昌意识到自己选错了对象,只听陈锋冷笑了两声,眼睛死死盯着朴旭东,用半个车间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仁安电子在我心里一直是诚信可靠的企业,所以作为代工服务方,骗了朴总,我心里有愧,不敢来见,希望朴总,还有石昌厂长理解。”
张石昌的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暗道三厂怎么尽是掀桌子的货色,想要接话却被朴旭东伸手拦住。朴旭东有些迷惑地看着陈锋,眼神慢慢变得柔和,如果陈锋是个有恋爱经验的姑娘,八成会把这种眼神误解为感兴趣,但陈锋看到的却是鼓励与欣赏。一阵沉默之后,朴旭东略带微笑地开口:“我想听陈主任详细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