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京哲紧紧闭着眼睛,因为闭得太紧,漆黑一片的空间里,时不时地亮起神经反应的虚假闪光。可闪了数次之后,郝京哲只是感觉到脖子上微微有些刺痛。他慌忙睁开眼睛,只见所有人都看向他,那把军刺顶在颈动脉上,只是划破了一点皮。
郝京哲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说道:“陆哥,先别激动,有话好商量,呵呵。”
工人群中刘盛吓得冷汗直冒,连忙按住要冲出去的韩娟大喊出声:“陆铭,把刀放下,你要疯啊?多大点屁事!”
陆铭是老混混,二厂厂长刘盛自然认得,手中军刺力道不见,大声质问:“刘盛,你们北茫仗着人多,想吃了我?做梦!”
刘盛走到人前,扬了扬手里的铁锹大声说道:“我吃你干什么?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们这是集体去植树!”
刘盛的话不假,集团早就下发了各单位自行植树的通知,只是大家都有生产任务,大多能拖就拖。于是出门植树,成了一群工人出厂的最好理由,而且连“兵器”都是现成的,仓库里面的铁锹、扁担要多少有多少。又因为这个理由,三厂的工人也被韩娟以厂长助理的名义调动了出来,二三厂一共三十多人,一个加强排的壮小伙,还怕几个混混?
两辆大卡车,车接车送,说往哪开就往哪开,摩托化打群架,自从70年代禁止了武斗之后这也是北茫集团头一遭。原本懒懒散散的三十多人,在路上听说要救人,立刻眼睛发亮,都是热血青年,谁没有个惩恶除暴,英雄救……的梦呢?
“这不走着走着,哎?看见郝京哲了,你说巧不巧?”刘盛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扭头向身后喊话:“三厂的,这就是你们的新厂长,都来认识认识吧。”刘盛边说边向身旁的小伙子们挥了挥手。
“厂长好!”齐刷刷的三个字喊出来,在废品总站前院后院来回震荡,嗡嗡作响,郝京哲有些激动,只是被挟持的姿势实在尴尬,同志们好几个字咽了回去,怕丢人。
这些天三厂工人们道听途说了一些郝厂长的陈年旧事,早些时候他在竞聘大会上那一通骂还余音绕耳,个人形象多少有些打折。可今天人们就亲眼见证这位新厂长独闯混混窝的壮举,对郝京哲的好感瞬间加满。其实很多青年人判断领导好坏的方式很简单,不管你画的饼有多大,能让我心里痛快就行。
可是世界上的事往往都是,有人心里痛快,一定会另有一些人不痛快,比如陆铭,憋在心里那口气,在马兵那没出来,在陈锋那也没出来,又被三十多人堵了大门更出不来,憋屈就代表没面子吗,没面子那就要找回来。
“陆哥,本来就是个误会,你就算杀了我也没有好处,跑路还是被公安抓,你的地盘还不是便宜了别人。一会听我的,咱体体面面地回去,来日方长。”
无处发泄的陆铭突然听见耳边传来郝京哲蚊子叫一般的声音。突然感觉郝京哲身子向前移动,不敢真的伤到这位厂长,陆铭连忙顺势收了军刺,又听郝京哲扯着嗓子喊:“你们这帮混球,冒冒失失的,人家让你们进了吗,就拿着铁锹往里闯?!人家陆铭、马兵两位社会友人刚刚帮了咱们三厂大忙,你们凶巴巴地成什么样子……”
在场众人都愣了神,这与剑拔弩张气氛完全相反的发言到底是什么意思?
郝京哲的意思很明白,找个台阶各回各家才是硬道理。于是在他口中,整件事情有了新的阐述:马兵发现了一车有问题的零件,通知刘秋民和陈锋来甄别,也叫来了同行陆铭,避免以后再出问题。
有了台阶,就不算丢面子,陆铭也是顺坡就驴地走了下去。不然还能怎样,对面两伙加一起超过自己人数快两倍了,真以为工人阶级好欺负吗?
于是,十几分钟后,在声声感谢中,陆铭带着脸上僵硬的笑容,与众人一一握手,穿过林立的铁锹阵走出大门,却又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笑嘻嘻地看着刘秋民说道:“秋民,我差点忘了,你可是功臣,走吧,跟我回去领奖。”
两个牛仔服推开身边阻拦的工人,一人一边架起刘秋民,刘盛和马兵都没出声。出头这种事即使人多势众也得讲究个名正言顺,刘秋民现在算是社会人,这时候再拦可就把仇结大了。
“陆哥有心了,”刘秋民的肩膀被郝京哲一把揽住,“我今天第一天到岗,以前的错误既往不咎,所以集团的开除令,我一早给挡回去了,随时可以复工。秋民,现在我征求你的意见,同意还是不同意……”
陆铭到底还是走了,临走之前在马兵和郝京哲耳边留下一句话,“今天这事不算完,老区那一片,以后给我小心点。另外,郝厂长,咱们来日方长。”郝京哲暗叹,自己的厂外开花的抱负,怕是不好办了。
马兵作为地主,在陆铭走后客客气气地把众人送出了门,还约了把那一车“破烂”送回三厂的时间。
“郝厂长,郝京松是你?”马兵在郝京哲上车前问了一句。
“是我哥。”
“……好,那一路顺风。”
“哎?哎?马哥?”马兵也不管郝京哲一肚子的问号,沉着脸转身进了废品站。
两辆卡车,带着三十多人耀武扬威地驶出了废品站,向着真正植树的野地驶去。后车厢里,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但也有人面色凝重,比如陈锋,比如郝京哲,再比如韩娟。
陈锋向郝京哲坦白了事情的缘由,他向马兵借了一笔钱,为了还上利息,把本应该卖给陆铭的零件卖给了马兵。陈锋懊恼的是,郝京哲竟然提醒他好自为之,而且临走时还在马兵那扛下了欠账,这一切对陈锋来说就是羞辱。如今发财的道被堵了,昔日的小弟也不再正眼看他,还剩下什么,以后该怎么在三厂生存?陈锋脑海里一片空白。
郝京哲原本以为马兵无非是另一个陆铭,但现在他想着马兵最后的奇怪举动有些不确定。而上车后,韩娟像见鬼似的浑身透出紧张气息,这也让郝京哲奇怪,大概是吓的吧,郝京哲有些心力交瘁,没有多想。
人的表情通常会直接表达出情绪,比如一个孩子高兴的时候会笑,伤心的时候会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单纯对于很多人来说却变得弥足珍贵,表情也成为掩盖一个成年人真实情绪的面具,翼北市区韩式千里烧烤店中,吃午餐的朴旭东便是如此,他正在用笑容致敬他的顶头上司,刚刚返回中国就坐在他旁边的金恩珠。
金恩珠是个四十多岁的韩国女人,因为掌握了化妆这一经典的传统技艺,不熟悉她的人如果没有细致观察到她眼角细微的鱼尾纹,一般很难猜出她的真实年龄,当然也很难参透她的真实相貌。
金恩珠是个电子行业的老销售,熟悉韩国这个国家的人都能想到,作为一个女性,能拼到中国大区负责人的位置,金恩珠付出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努力。但即便如此,她对于现在的位置依然不满,相比韩国总部,中国大区总有些发配的意思,错过了几次金玉良缘,孤身在异国打拼,金恩珠实在很难对这个风土文化都与自己家乡格格不入的穷地方产生好感,所以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回那个半岛去,或考察或学习或汇报,理由有的是,反正这边有个能干的助理朴旭东撑着。
朴旭东是她从中国那个大垃圾堆里淘出的宝贝,不仅从里到外的优秀,最重要的是顺从,让她有一种女皇般的舒适,对于一个韩国女人来说,这一点有时比金钱更诱人。用得越顺手,就越想把他留在身边,这几年金恩珠没少瞒报朴旭东的功绩,这万一要是被上面盯上,她的日子哪还能这么滋润?
金恩珠这次是罕见地提前回到中国,参加过仁安总部的庆功会,她一路都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在国际市场,韩国仁安电子把昔日的老大日本榕森死死地踩在脚下,坐稳了世界第一的宝座,而榕森在90年日本股市暴跌、91年楼市断崖期间连遭重创,随着整个日本经济一起晕头转向,肉眼可见地失去了翻身的能力。
朴旭东夹起炭火上的肉片穿过腾起的油烟,给对面的日本人长谷川信布了过去。长谷川信标准的三十度坐姿鞠躬让金恩珠很是受用,她并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日式餐桌礼仪,还带着失败者的敬意。
长谷川信是榕森电子中国北方大区的总经理,按理说他与金恩珠各为其主吃不到一块,但同为异客,这对商场上的对手私下里的聚餐倒也不算新鲜,只是经常在餐桌上被金恩珠奚落让长谷川信非常不爽,却也没有办法,他懂得弱国无外交,自然明白弱企无地位。
而在这种聚会里,最没地位的人要数朴旭东,哪怕他仪表堂堂却也逃不过兼任服务员、联络员、出气筒、笑话里的例子、暗讽别人时的桑树等等窝火的角色。
“旭东,你怎么又走神了?”金恩珠有些不高兴地说,“不能正视自己的身份,永远也不会成功,别的能力不行,至少你应该像长谷君那样懂得礼貌!”金恩珠又看向长谷川信继续说道:“你看我这总经理当得有多累,不仅要忙自己的事,还要给下面人补上家教。”
金恩珠的话让同桌的两个男人都很尴尬,不约而同地举起了酒杯一起敬这位今天有资格居高临下的女人,两个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不同,长谷川信的笑容很是无奈,而朴旭东的笑容愧疚而真诚,但桌下他们都有一只手攥成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