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京哲打着出租车赶到鸣春酒店门口时,韩娟正靠着路边的大树发呆,眼见郝京哲走到面前,韩娟吐着酒气,眼泪再也止不住:“对不起,京哲,榕森的要求太高了,三厂达不到……”
韩娟反反复复讲述着榕森提出的要求:厂区卫生达到日企标准,杜绝污染影响产品质量;车间生产建立体系化、标准化管理;所有人员统一岗位话术,做到令行禁止全面提高生产效率……日企那一套对“工匠”精神的病态追求,其实一直不被北茫这种老厂接受,一穷二白的苦日子过惯了,“将就着用”“做出来就行”才是老厂甚至国人的生存之道,所以韩娟直到被郝京哲和马兵送到宾馆住下,昏睡之前的最后一句话依然是自责和担忧。
“厂长,你觉得三厂能达到要求吗?”宾馆门口,马兵有些担忧地问道,他不插手三厂生产,但毕竟也做过生产一线的工作,虽然知道这句话问得有些过界,但关心则乱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郝京哲搂着马兵的肩膀耳语:“自打知道仁安卡我们的脖子之后,我就有了一个想法,有朝一日打赢他,堂堂正正踩在他们脑袋上!”
马兵呆愣愣地看着郝京哲,感觉他吹的这个牛很虚幻,但又让人爱不释手,特别是郝京哲那认真的眼神,让马兵竟然有了热血澎湃的感觉,哪怕只有那么一瞬。
“靠什么?”
“靠小米加步枪,你说有没有可能?”
马兵的心里踏实了,但郝京哲回家后这一夜可是没睡着,对于郝京哲来说,榕森的要求并不是最难的,调动三厂员工的积极性和信心也不是最难的,这就像万里长征,只要能鼓起勇气走出第一步那就能一鼓作气走下去,但最难的是终点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实在想不出答案的郝京哲,通红着眼睛找到赵宏财提出了问题:如果我有源源不断的电器,怎样才能又多又快地卖出去。看着赵宏财有些扭曲的五官,郝京哲心里觉得有门,接触这么久他发现赵宏财这人,越是难解的问题越兴奋。于是赵宏财开始了解题模式,一解就是整整两天,任谁也找不到他,直到第三天早上,通红着眼睛的赵宏财终于出现了,并向郝京哲发出了邀请:去逛街。
两个大男人逛的是翼北市最大的百货商场:联合大楼,吃穿住用各类商品在那里都有销售柜台。商场里人头攒动,人们享受着市场经济带来的商品繁荣,不用再像80年代那样没有“购物票”就只能看着心仪的商品抓心挠肝。
逛街中的郝京哲心情却不是很好,对于各家商场的电器柜台,作为电子电器生产厂家的厂长,他早已了然于胸,不过那些柜台里没有他们三厂的产品才是他纠结的问题。
“服务员……服务员,能给俺推荐个电视吗?”
在电器柜台边皱眉“考察”的郝京哲耳中传来一个粗犷的中年男人声音,循声望去那男人一身粗布打扮,戴着老式前进帽,正急切地敲打着柜台,但售货员此时却忙着与人聊天,眼都没往这边扫一下。
“选牡丹牌吧,牡丹全线产品都是组装,照搬日本原机型,虽然样式少了些,但质量上不用担心,”郝京哲走到男人身边热心地介绍,“29寸‘牡丹花王’今年最新款,大屏幕,83pg机芯,CTR显示屏是北茫一厂做的,市场售价7500块,如果嫌贵,牡丹21寸2300块,算是物美价廉。”
“大兄弟,你是卖电视的?”中年男人有些疑惑地发问。
“算是吧。”郝京哲有些尴尬地笑笑回应道。
“那我买21寸的吧。”
中年男人思量了一会做出了选择,此时售货员也终于结束了聊天,不情不愿地开始了售卖流程,对于郝京哲之前的帮忙,没有一丝感谢。
“买电视有优惠吗?”中年男人在售货员开始签单之前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没有。”服务员冷冷地回答。
“能送货吗?”
“自己拿走。”服务员语气不变指了指柜台下面准备好的箱子。
“看坏了能修理吗?”
“保修期内,自己送来。”服务员眼神看向一旁,明显不耐烦了起来。
“买这么大的件,连商场门口都不给送。门口麦当劳至少还能给人开个门呢。”
最终中年男人用破布单将电视连盒子包了个严实,发着牢骚奋力地把电视机背了出去。
“厂长,看到那服务员的态度了吗?”赵宏财拉着郝京哲在一旁耳语。
“又不是第一次见,全国都这么卖,有什么新鲜?”
“这就是机会啊厂长,你就说刚才那大哥问的那几个问题,你要是能解决,他买不买你的?”
“价格加服务,咱们三厂干的就是这个啊,走,咱们回去,这事能成!老赵你必须记功……”郝京哲的声音越来越大,惹得不远处售货员飞来一记白眼,但她不知道的是,自己所从事的行业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冲击。
此时的三厂门口,韩娟正不可置信地看向厂区。大醉一场睡了三天,韩娟终于彻底养好了身体,消了探亲假正式复工,可她眼前,原本冷清的厂区内外熙熙攘攘,一不留神还以为错进了兴旺巷。厂区围墙外,老旧的铁栏杆被清除,正等着新栏杆到位安装;大门口,早已锈得看不清字样的三厂牌匾,被漆得锃亮;小树林里,一群人奋力修剪着恣意生长的枝叶;马路上,平沟的、填土的、筛沙的工人随处可见,远处正在熬沥青的车子冒着滚滚的青烟。韩娟向厂区里走了一段,竟然听见从车间里传来整齐的口号声。“电源预启动,所有人员注意安全……电源预关闭,异常工位请汇报……各组组长请注意,未经检测禁止开工……”。
“这是,车间组长们在培训吗?”韩娟紧走几步拦住厂办一位年轻的女职员问道。
“是啊,韩副厂长,昨天郝厂长还在念叨您,他说今天要去食堂,说中午要给您打电话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来了。”
“这……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要干什么?”韩娟抬手却一时不知道指向哪里,只好指点江山般画了个半圈。
“郝厂长两天前紧急动员全厂职工,不惜一切代价整顿厂容厂貌。”
“厂长说原因了吗?”
“啊?韩副厂长不知道?”女职员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厂长说这是韩副厂长争取来的机会,说我们厂终于有人关注了。”
女职员眉头一皱,踩着小步走到韩娟身旁,小心翼翼地问道:“韩副厂长,是不是要有大领导来参观啊?到底是谁啊?”
这位女职员平时和韩娟走得很近,又是个实心眼直性子的丫头,实在看不懂三厂奇怪的举动,便鼓起勇气向韩娟打听,却把韩娟听得哭笑不得,这明显是郝京哲要匹配榕森的各种要求欲盖弥彰地搞事情。
“你是厂办的人,不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吗?保密。”
以韩娟和郝京哲的默契,韩娟自然而然地佯装高深,打起了官腔,女职员吐了吐舌头,连忙告退。
韩娟看着热火朝天的场面,总觉得似乎有些眼熟,突然车间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二三四”的口号声让韩娟心中一动,她猛然意识到郝京哲正在进行的并不是什么培训而是军训,他并没有完全按照榕森的标准进行改革,他是在寻找制定属于三厂的标准,但这么做真的能行吗?韩娟心里依旧忐忑,却不知为什么她又觉得欣喜,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了起来,连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在厂区各处感受并享受那热火朝天的生气,无论走到哪里,她的背脊都挺得笔直。
中午将至,郝京哲终于赶回了三厂食堂,此时餐厅的忙乱场面不输于厂区,桌椅板凳都堆在角落,保洁、后勤们排成横排用蘸水的拖布使劲地刷洗着地面上陈年的油渍。陈锋满脸憔悴,声音有些沙哑地汇报着工作。“目前,厂区路面正在修整,预计还得三天,车间的清扫工作明天可以结束,食堂这边因为这几天工作量比较大人手不够速度要慢一些。厂长,好多同志都连续干了几天,周日能不能休息一天?”
“不能!”郝京哲严肃地回绝。
“过了这几天,就有好日子了,哪天休息都行,这周不放假。”
郝京哲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这就跟打仗一样,一口气不能泄,跟秋民那边说一声,调一些人手过来,兴旺巷的工作可以缩减,厂里整顿速度一定得保持,另外……”郝京哲看了看陈锋脸上的胡茬,叹了口气:“还得要求员工们,保持个人卫生,洗脸、刮胡子,工作服要干净。这些都不是小事,再忙也不能忘了。”
“但我能不能问问,这次整顿到底是为了谁呢?”陈锋实在忍不住提出了问题,这几天好几个累得头晕眼花的小弟兄同样的问题问到了陈锋这,可他这个堂堂副厂长竟然答不出来。
“你也知道这次整顿工作很重要,具体情况不能说,如果再有人问,你就说……上边要求的。”
郝京哲嘴角的笑意在陈锋眼中有些刺眼,原本他觉得朴旭东发力和肖国栋一起堵死了三厂的生产线,郝京哲应该再无后手,但现在三厂却又找到了生路。突然感觉腰间一阵振动,陈锋低头看了一眼传呼机,上面写着几个字:速来东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