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锋找了个理由离开食堂，快速穿过层层楼群，闪身进了仁安的“太上楼”，几分钟后他孤零零地坐在了朴旭东的对面，所谓“东楼”正是朴旭东需要陈锋去汇报情况的意思。
“我本来约了肖总，一起研究研究，但他忙。”朴旭东的声音有些疲惫。
“忙什么？”
“忙什么？忙着猜郝京哲搞这么大阵仗，到底要干什么。陈锋，你在三厂了解内情吗？”朴旭东抬起头眼神有些期待。
“没有，这次郝京哲保密做得很严，但以我的经验，应该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任务，而且如果肖总也忙得分不开身，那应该也听到了风声。”陈锋没有往下说，但眼神交汇，朴旭东却是懂了。
“如果郝京哲那边这次真的按不住，那就得再想想办法了。”
陈锋能听出朴旭东的声音中有一些沮丧，莫名地心中却有一丝暗喜。
肖国栋确实在忙，忙着和廖忠良开小会，两人难得地在办公室里心平气和地交谈，肖国栋面前甚至还有一杯飘着热气的茶水。廖忠良看似情绪不错，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道：“原本我以为，郝京哲不是个当官的料，没想到他竟然往高走了一步。”
“我往上面打过电话，没听说近期有参观的安排，但三厂那边又不像作假，看来这事不简单。我只是想不通，谁给他铺的路。”肖国栋话语中有了一丝丝忌惮。
廖建国平时很喜欢打探北茫职工的背景，也许一些关键时刻就能用得上，于是猜测道：“会不会是韩娟？她家长辈在特殊部门工作，也许会有关系。”
“也许吧，廖总，我实话实说，郝京哲那小子和集团领导班子不对付，我担心这次会不会对集团不利？” 廖忠良停下脚步看了肖国栋一小会，好像看见了什么新鲜事，这个与他亦敌亦友半辈子的肖国栋竟然急了。廖忠良挺了挺胸，舒服地呼出一口气，那郝京哲虽然在竞选厂长的时候摆了他廖忠良一道，但要说后面那些绊子，可都是肖国栋使的小动作：“肖总，我觉得你是不是把问题想复杂了，郝京哲虽然在三厂，但毕竟也是北茫的干部，三厂冲在前面，咱们这些做长辈的脸上也有光啊。关键时刻集团这个大后盾可不能掉链子。”
“……廖总说得在理，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是钻了牛角尖。来的都是客，咱们北茫不能慢待。”肖国栋吃了个暗亏，但也不好明说，只听见肖国栋提高了音调继续说道：“这样，一会开个班子会，布置一下，给郝京哲那边派人，他们那活干得我看着都着急，没有工具他倒是跟集团要啊，闷葫芦一个，还得我们主动伸手帮忙。另外，问问他到底接待谁，问不出来也无所谓。越保密越重要。”
说起来很多老员工都知道北茫的一个特点：慢半拍。市场有了变化，北茫总是不慌不忙地应对；领导有了指示，下面经常磨磨蹭蹭地执行。可这次却是日头西升，三厂闹出了动静，整个北茫都被带动了起来。仅仅一天时间，来帮忙的北茫支援队就遍布了三厂各个角落，铺路设备开到了现场，漆工瓦工没有活自己找活干，餐厅里也不知被哪个支援队换了一套锃明瓦亮的新餐具，摆得整整齐齐。来餐厅督战的郝京哲拍着脑门感叹：“真是专业，竟然还有献花，我都没想到。”
郝京哲满意地看着干净整洁的食堂，稍作思考才说：“就算礼尚往来也应该透露一下，消息往下传，就说我说的，7月31号下午1点，三厂迎宾。”
谁也不知道，所谓的迎宾日期，只是郝京哲自己定的时间，他给三厂留了10天准备，现在有了整个集团的“支援”，郝京哲心里有了底，暗笑着念叨着：果然还得有背景。如果不是还要瞒一段时间，郝京哲恨不得现在就给集团送一面锦旗。
从容的郝京哲还抽时间给全厂职工开了个会，强调了一下半军事化治厂的重要性，因为榕森的要求可不只是净化厂区，还有严格的车间管理标准，但想让三厂从此“日化”，那是万万不能的，于公于私郝京哲都做不出那种灭祖的事。
不过在研究了日企的管理习惯之后，郝京哲反而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所谓的“工匠精神”，做到极致的其实并不是日本工厂，而是咱们人民解放军的军营，十几二十岁的子弟兵能干，向来有觉悟的工人阶级当然不能落后。
厂区忙得不可开交把郝京哲牢牢地拴在三厂，而韩娟却连厂门都不敢进了，她这几天的日子有些尴尬，因为在传说中这是位能请得动“上面”的高人，韩娟机关楼里的办公室大门简直要被四面八方的来访者敲烂，无奈之下她只能跑到兴旺巷办事处电话遥控秘密办公。
兴旺巷每天人流如织，办事处里却有些冷清，刘秋民的桌子都落了灰，这位三厂餐饮公司经理、兴旺巷管理者连续几天奋战的地方并不在巷子里，而是翼北的大街小巷。
自从赵宏财被厂长临时授权领导兴旺巷工作，刘秋民和几十个精壮的三厂小伙子可就遭了殃。赵宏财找来了电视台，对兴旺巷开展的便民行动进行宣传，据赵宏财介绍，为了答谢翼北市民的厚爱，兴旺巷决定，只要市民拨打热线传呼留下用户住址、联系方式和购物清单，金额超过10元便可享受免费送货上门的服务。很快兴旺热线便被打爆，在郝京哲的批准下，包括赵宏财在内，送货员们穿着印有“兴旺巷”的红马甲，就像一群炸窝的蜜蜂，风雨无阻地在整座翼北市开始了疯狂的穿行。而送货员们的工具也不限于自行车，摩托车、卡车、公交，甚至出租车，只要能跑的就上，完全不计成本。
当有第二名送货员晕倒在路上时，刘秋民终于向郝京哲告了状，他对于这种出力不见收益的送货安排实在不理解，每天只能把一股怨气发泄在自行车的脚蹬子上，但告状换来的却只是三厂增派20名送货员到兴旺巷，赵宏财的安排必须执行的命令。
对于赵宏财的安排，郝京哲其实心里也没底，虽然赵宏财早已经把计划解释给了郝京哲听，但那一套样本、数据、计算的专业术语让郝京哲只能总结出一个结论：赵宏财不是个吃亏的主，今天流的汗，明天都要按斤折算成真金白银还回来。
31号，三厂迎宾的大日子，这一天的上午，郝京哲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正在进行收尾整理工作的现场，而是与赵宏财、刘秋民一起走进了财务室的微机房。
“厂长，全市的派送需求数据已经全部输入电脑了，”赵宏财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一张翼北市地图出现在屏幕上，以兴旺巷为核心，辐射出无数路线覆盖了整座城市，画面就像被子弹击中的玻璃，龟裂出密密麻麻的细纹。
“如果只有兴旺巷一个派送点，无论我们怎么增加人手，也不可能满足所有需求，这个秋民应该深有感触，”赵宏财笑着看了一眼依旧有些怨气的刘秋民继续说道：“但经过计算，在全市范围内增加派送点，结果就不一样了，派送工作不仅可以常态化而且成本最低。”
赵宏财继续操作电脑，屏幕刷新之后，原本只显示兴旺巷一个源点的地图上，出现了十几个小点分布在城市各处，每个点向外辐射出路线，就像用圆规在地图上画出了十几个互不影响的圈。
“赵总，这些点……”一张图看得刘秋民一头雾水，但郝京哲却越看眼睛越亮，抢在赵宏财之前率先开口：“这些点，是你们兴旺巷的分店。”
“厂长，有了这些店兴旺巷就会继续扩大人气，然后无论是人气还是派送团队，都可以为你所用。之前您给我出的题，可以交卷了。”赵宏财继续补充，心中那一股激动劲让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秋民，具体情况我们以后可以细聊，接下来你和马兵要做的，是在这些‘点’上寻找可以开店的住房，记住一个‘点’的附近要找一小一大两套房子，小的兴旺巷用，大的留着我要用。”
当多点地图完全呈现的时候，郝京哲便完全理解了赵宏财的意思：用派送数据测算出可以覆盖全市的派送点，在派送点上建立兴旺巷的热销商品分店用来积攒人气。而派送点上同样也可以建立三厂的电器销售点，用所有派送点建立起三厂自己的销售体系。郝京哲此时真希望这个结果能早几天知晓，这样他就可以对那位在商场买电视的大哥说一句“咱家电视便宜、送货到家、上门维修，买不买？”
整整一上午，朴旭东坐在办公室里一直看着窗外发呆，自从搬进了“太上楼”的办公室，他从未感觉过如此沮丧。上周陈锋送来消息，31号三厂迎宾，几天以来这间办公室真可以称得上门可罗雀，昔日哪怕路过也要上来闲聊两句的肖国栋们，大概是真的忙了起来，忙得连电话都没空打。朴旭东心里念叨着，到底还是职位太低人家瞧不上，真是现实啊。甚至连陈锋推门进来坐到办公室的对面，朴旭东也只是歪头看了一眼。
“陈锋啊，不去准备迎宾？怎么跑我这来了？”
“我这人不爱凑热闹，三厂那边也不缺我一个，反倒是想过来看看朴总这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陈锋脸上真诚的笑容，让朴旭东恍惚了一瞬，心中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难得，三厂今后飞黄腾达，一般人可高攀不起啊。”朴旭东拱拱手说道。
“朴总，咱们也不用打哑谜了，三厂的飞黄腾达其实和我关系不大，朴总这边能走到哪，才是我最关心的。”
朴旭东站起身，走到陈锋旁边拍拍他的肩膀，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笑容。
“好，既然是聪明人，那我就不用多说什么了，我需要你做件事，之前三厂联系的那些电子电器厂，找人去传小话，说金恩珠插手了仁安的合作项目，之前的意向可能要吹，让他们乱起来。”
“没问题，那三厂下午迎宾，朴总去吗？”
“去啊，这可是北茫的好日子。”
7月31号下午一点，盛夏的温度已超过了35摄氏度，即使有风吹过来，也是一阵阵的热流。北茫集团大门口挂着“欢迎领导莅临北茫指导”的条幅，大门外不远处，几个临时凉棚下，廖忠良、肖国栋带着集团一众领导衣着笔挺，面色焦急一言不发。仁安集团东北区总经理金孝珠和身旁的朴旭东站在人群外围低声谈笑，朴旭东将头低到金孝珠方便说话的位置，随着顶头上司的话语表情变化，但眼神却有些空洞地瞄着更远一些的几个人——郝京哲、韩娟、陈锋等一众三厂年轻的领导。
“哎？你说一会贵宾下车的时候，会不会打起来？”郝京哲突然轻轻碰了碰韩娟，不着边际地开起了玩笑。
韩娟理都不理他，满眼期待地看着大路尽头。几辆黑色轿车突然拐进了路口，“滴滴”两声车响，三厂门口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郝京哲轻咳两声，回头看了看人群，微微一笑，朗声说道：“辛苦各位，贵宾来了，稍后还请各位见证三厂的历史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