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刚才我想小解,就自己起来挪到桶上解。这不青莲挂着我从地里跑来了,正好俩孩子哭,她就抱给我了,我这就去床上——”大脚竹虚弱的说着就往上站。
“别动。”根子一步抢过来抱住了她,幸亏他抱住了她,不然她这一起身肯定要晕倒。
“娘呢?她不是在厨屋给你做饭吧?我咋没看见厨屋里有人呢?”他把媳妇抱上床问。
青莲见了爹就要大哭,被娘扭了一下胳膊,她憋住了,此刻听到爹问起奶奶就尖利喊:“奶奶她刚才—奶奶她给我做了饭我叫她回去歇着了,你看看我这俩孩子生了半天了,她跟着担惊受累的,我生的又不是儿,还叫她在这干啥。”大脚竹用眼止住青莲说。
根子马上默然了,轻叹了一口气。这时两个并排躺着的丫头有一个睁开了眼,那双还稚嫩的眼又大又亮,长长的眼睫毛上沾着白白的眼屎。
“呀,俺闺女醒了,嘿嘿。”根子又欣喜若狂起来。
“咦,这俩小妮子身上咋有股味儿啊?头发也湿透了?”根子摸着俩黑乎乎的小头,爬上去闻这说。
她们的头发都很好,又黑又密。
“啊,那个刚生的孩子当然都有味儿了,是胎衣味儿,刚从肚子里出来头发肯定是湿的了。啊,青莲,你别站在这了,赶紧去厨屋烧水给妹妹洗洗,这么热的天,还不把人给熏死啊,哈哈。”大脚竹软软的笑着。
青莲摔摔打打的走了出去。
根子想起了啥就小声跟媳妇说:“这回咱娘咋有些不对劲呢?她也不恼不闹了,还主动给你做饭,我在路上越想越不对劲,这不急急火火的跑回来了,哈,我真多心了。”
大脚竹听了差点把刚才的一幕跟他吐出,但是她像咽下一颗门牙咽下了那话。
青莲端着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水进屋了。
“唉——”床上的大脚竹重重的叹了口气。然后轻轻的跟男人说:“我咋觉着又饿了呢,刚吃了她奶奶给做的鸡蛋甜汤呀!真是的。你去给我冲碗红糖水吧。”
“可不,你这一下子生了俩孩子呢,能不饿的快吗,我去给你煮鸡蛋去,嘿嘿。”根子喜滋滋的去厨屋了。
这边大脚竹跟青莲窃窃私语起来。
魏老太好几天没有动静,但是她天天在街里转悠,确信没有关于她的传言她才放心了——大脚竹真的没出卖她。
根子这边见娘没有再逼他做什么,就以为娘真认命了,不再打这些闺女的主意了,他虽然对媳妇生的又是闺女也很失望,但是一看到那俩粉团似的一模一样的小东西,又乐开了花。
这天早上他吃了饭正要去下地,娘领着村支书村会计劈面跟他在院门口碰上,他全身一麻,哆嗦着双腿惊问:“娘,这是干啥?”
“哼哼,没啥大事,只是要你签个字。”他的娘那蝌蚪眼直瞪着,核桃脸一挤,薄嘴唇一抿,表情恶毒。
“啥字娘?”他预感到了要他签啥字。
村支书是个黑胖子,但并不难看,一笑跟刘德华似的满脸的折子。他很会说话,所以连任支书十来年。此时他笑笑说:“根子,你跟你娘的矛盾大伙都知道,这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我也不好管, 你娘刚才风风火火的到我家,说要我做个证人,生拉硬拽我来你家了,啥事我也没打听,你娘俩看着办吧,呵呵。”
“哼哼,啥事?好事,我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断了我不丢人了;断了他以后不用养我了,这不是好事?”她阴险的冷笑。
这时门口开始聚集起人,根子是个要面子的人,此时他冷汗直流。就结结巴巴的乞求:“别胡说了,我知道是我不孝顺,又惹你生气了,咱屋里说吧。”
“哼哼,娘?谁是你娘?你可是没娘了,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你只有你媳妇跟你那些宝贵闺女,要娘有个屁用——”她故意往门口走几步,大声嚎叫,同时回过头来瞪他的那眼光毒的像石头击鸡蛋一样击碎根子的心。
“娘——”根子当着扑通跪下了,痛哭流涕的说:“娘,你就别难为你儿了,你儿心里不好受啊,日子难过啊!竹子她虽然长得丑,可是她心比谁都好,再看看这些孩子,虽然是闺女可一个比一个好,你就忍心不要俺啊娘——”
人群一阵嗡嗡声,但是没一个敢说一句公道话,因为都怕魏老太——她是村里的女霸王,谁都敢骂谁都敢打,打骂出了事跟你论堆儿不论理儿,众人是都憋死也不敢吭声的。
支书也动容了,就板起脸说:“我说婶子,我要是知道是这事我就不来了,这根子跟他媳妇多孝顺你老人家呀,他生闺女就生呗早晚会给你生个大孙子。中了中了,这事就这样了,走走走,咱回家去,大伙都别看了,都下地干活去,哈哈哈。”
“哎呀——他爹呀,你咋恁狠心呐,早早的走了,叫我孤儿寡母的受人欺负了半辈子,这临了了还是被人家欺负,就连当官的都踩嗒俺呐——”她哗腾一下子直躺到地上打着滚嚎叫起来。
一看这场面,再好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四散躲开了,就连那些孩子都被大人耳语着拉走了。
支书也想走开了事,可是不能呀,他是这个村里的当家的啊,这事得管呀。
支书就只得强颜欢笑着哄她:“婶子,你别激动,你先起来,起来咱好好说——”
“哎呀——他爹呀,我老了,不会动了,更遭人欺负哄骗了,谁还把俺当人呐——你快点带我走吧,我走了叫你儿一家好好过日子,我害的他一家不能过啊——你儿他当着全村人的面吆喝我不叫他过好啊——”她滚打的更快了,哭唱的更响亮了。
支书一脸笑纹没有了,他黑虎着脸说:“我说婶子,你这是跟我论堆是不是,我啥时候欺负你了,你天天打这家小孩惓那家大人的我管过你吗?”
“哎呀——他爹呀,你搁地底下睁睁眼看看吧,看看我都被人家欺负成啥样了,我好好的吃自己的喝自己的,人家却诬赖我骂人打人——哎呀,我不活了,我这不活了——”我那骨瘦如柴的身板倏忽腾空而起“咚”一声,头撞到了院门上。
“咔嚓”一声,根子家那薄薄又有些糟朽的木门被顶个洞。
但是也许是她耍赖撒泼,也许是另有想法,她把那个门顶了个洞以后并没有抽出头再撞另一个地儿,而是把头卡在那里不动了,好像她这一下子玩完了。
根子和支书会计三人一齐惊叫着冲上去从门里薅她的头,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当然不是疼那扇门,是担心她这个头是不是真完了。
“娘啊——你没事吧……”根子吓得哭喊。
她嘴里还在喘气,大家都放心了,尽管她脸又是抽搐,身子又是发抖,但支书还是松了一口气一边哂笑。
“我就这一个亲娘啊,你老了,我得孝敬你啊,我可不能跟你签那个字啊,要是这样我还不如死了呀——”根子抱着额头上一个鸡蛋大的青疙瘩的娘痛哭流涕的哀求。
魏老太虚张声势,眯着眼做出气息奄奄的样子说:“好办,你想法子把这个家的妮子都撵走,这屋子是我盖的,我不要这些妖精住。”
此刻大脚竹在屋里搂紧她的一群闺女眼泪像下大雨,那对双胞胎好像也感受到了屋子里的恐惧:爱睡的老五醒了;爱哭闹的老六不哭闹了,安静的吮着手指头,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侧耳倾听着。
“娘,这可不中啊,这都是我的孩子啊,我得养大她们,你放心娘,她们大了都得好好孝敬你—哎呀——他爹呀,你儿嫌我死的慢呐——”她刚刚还弱如杨柳的身子忽然一直,铁一样朝儿子胸口抵去。
根子猝不及防“啊”的惨叫一声朝后倒去。
“爹——”闺女们像蜂窝出洞一样呼呼从屋里跑出来围严了他。这可是火上浇油啊!魏老太一看气的眼白都黑紫了,她把吃奶的劲都用到脚上朝儿子的裤裆踢去。
根子的脸立刻煞白,他呻吟着弓着腰去捂,但是想起闺女们在跟前,又立马把手移开,痛苦的趴到了地上。她还一脚一脚的踢着。
青莲大叫一声:“你打俺爹”抓住老太太的脑后的发髻就朝后拽她的身子,后面的一哄而上去拉扯奶奶。
“哎呀——反了天了,孙女打奶奶了呀——”她一手去护自己的头发,一只手乱舞着去打人,嘴里扯着喉咙喊叫。
支书早火了,他指着这一对母子厉声说:“闹,狠狠的闹,闹大了我把你俩都带到大队部闹去——大队部闹够了去山外镇上闹去——”
根子忍着疼坐起来拉住青莲众人厉喝:“都给我丢手,她是恁奶奶——”
她们看着爹都不敢动了。
他捂着胸口微弱的说:“娘——既然我叫你这么恨,这么丢人,我就随了你的愿吧,拿来,我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