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绝了这一步后,魏老太并没有“大快人心”,因为好像并没有收到她意想中的效果——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并没有成为村里千人骂万人唾的狗屎,她也没有接收到众人一点同情她、跟她同仇敌忾的信息,她有一种创下壮举无人喝彩的失落感和迷茫状。这是咋了?
这边根子却还一如既往的向她“交公粮”,但是不白天明着送了,是黑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在她院子里。“不要白不要”反正又不是她给的。她这么赌气说。
在她刚刚气消了的时候,大脚竹又怀孕了,而且十个月后又生下了一个闺女……她铁了心没这个儿子了。可是根子却没铁了心没这个娘,他照样每年每季都给娘他这儿该给的所有。时间长了,好像那份合同被淡忘了。
他那份契约真白签了——在他这儿。
青莲轻轻的去揉爹的胸口,爹的心口疼就是那一年被奶奶用头抵出的毛病,竟然落下了病根。
爹软软的摆手说:“我没事,看你把奶奶磕的,万一磕个好歹你叫爹咋活。”
“放心,她命跟身子一样硬,磕不坏她。”青莲撇撇嘴说。
“不能这样说。”根子浅声呵斥。青莲咬住嘴唇不说话了。一会又惭愧的问:“刚才我跑了,她咋为难你跟娘的?”
爹跟娘对视一眼说:“她也没闹,气呼呼的走了,她早就对咱一家子没信心了,这回来也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俺不答应她就走了。”
青莲眨巴眨巴大眼蹙起眉头问:“真哩?这回这么好打发?我想着她不闹个天翻地覆不罢休呢。”
爹无力的叹口气,把脸扭向一边缓缓的说:“以后不许这样说你奶奶,省的底下的小妹妹跟你学,这样说老人遭罪。”
青莲听了火起了:“爹、娘,我就看不惯你俩对她那个点头哈腰的样子,咱对她够好的了,收了麦子都把最好的给她送去,鸡下的蛋都攒起来送给她,秋里卖了玉米棉花先给她一小半的钱,家里沾点荤腥都先端给她吃,她吃好的穿好的咱没吃没穿的,俺几个谁不是长到五六岁了才有鞋穿,老四都十二了,还没穿过一件新衣裳……”
“那都是该,孝敬老人是该。”爹一字一句的说。
“我知道咱孝敬她该。但是她这么对咱一家子就不该,口口声声咒俺死就不该,还一回回逼着你跟娘把俺妹妹送人就不该,娘生了小五小六差点没把命搭进去,她却还——“青莲——”娘铁青着脸看着她。
她同情的看了娘一眼,低下头趴在爹的膝盖上痛哭起来。
爹叹了口气捂住了头,娘又仰起脸,悠远的眼神从屋门望出去,好像她已经超出这一切。
青莲可怜的看看娘,她为她姊妹七个受尽了委屈,她的心血都被熬干了。
“青莲,这些天我跟你爹都老做梦梦见你大姐,你爹也想你大姐了,她这一个月多了也没来信,她身上的钱也该光了,俺跟你爹想着你明个去她学校一趟吧,把她的生活费给她,没事俺就放心了。”娘轻轻的说。
青莲听了心一惊,可不是,在省城上大学的姐都是一个月来一封信,这一个月多十天了信还没来,况且,给她的生活费都是一月一寄,她这个月的钱到这时候还没凑够,她们把家里的油缸都卖空了,也没凑够,好在明天就是镇上的庙会了,她这些天趁中午日头毒睡午觉的时候做香,做了好几百捆了,她算着明天卖了钱就够了。
她就激动的说:“中中中,娘,我还没去过城里呢,我去我去,我明个把香卖了拿着钱就去……”忽然她噤声了,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她今晚没能去找他。
明天,明天一定去找他。她对自己发誓。
爹深深的叹了口气说;“亏了你了妮儿,你姐上这个大学一半都是你出的力。”
“这个家都是你撑着,爹娘也不想对不起你。”娘呆呆的说。
她则只顾心猿意马,毫无心绪去想爹娘的话,就激动的说:“我明个把香卖了,后天就做火车去。”
她对她离家后发生的事毫无预感。
她回到屋里的时候床上一溜黑头从枕头上扬了起来。
她们住的屋是一间西屋,她们睡的床是爹用家里的废木料自己做的,他可着屋子做了这张床,好无限量的塞人。所以闺女们一断奶就从爹娘的堂屋套间里送到这张床。
“姐—姐——”她们齐声叫,小五小六还同时咧嘴哭开了,她们也觉出二姐惹祸了。
“哭啥哭,不哭哈,姐好好的。”她亲昵的一手抱住一个哄她们。
双胞胎都伸出小胳膊搂紧二姐的脖子把小嘴贴在她胸口安然的睡了。
青莲轻轻嗔两个大的:“都快睡了吧,看几点了,老三你明一早还得跟爹去地里打花杈,老四你明个还得去上学,不睡起的来吗?我明个得去镇上庙会卖香去,还有一点香没封完,我得赶紧封好了去,我把灯挪到地上,你们就看不到灯光了好睡着。”
“姐,我不睡我跟你一起封。”老三老四坐起来说。
“不中,都给我睡。”她凤眼一瞪喝叫。
老三老四乖乖的躺下了。
青莲走到一摞香板前叹了口气,今晚的突发事件坏了她的好事,她又轻轻的从柜子里拿出那套衣裙,摩挲着甜蜜的想,我明晚是就能穿上它去见他了……
由于屋里热,屋门和窗户都开着,蚊子也就蜂拥而至,但是屋子里的艾草香气又把它们挡在门外。青莲看到地下那截艾香条快燃玩了,她就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指,用火柴点着,嘬尖了嘴去吹,看着红红的火星缀满了香条,她美美的笑了——她在那星星点点闪烁的光里又看见了他……
王祥寨是马头镇上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几乎无人知晓,尽管它人口众多,山清水秀。
因为它所居地四面环山,道路崎岖芜杂,外村不知底细的人要进这个村子就会如走迷宫一样,而且深山乱林,令人发憷。所以这个村子几乎与世隔绝。但是一样东西令几乎全镇人都知道了王祥寨,那就是——香。
王祥寨的做香不知有多少年的历史了,反正青莲记事起就见她几个姑姑做香,家家的女人都做香,爹跟她说爹记事他家的姑姑和他娘都做香……
王祥寨的香之所以一枝独秀是因为它独特的配方,这配方的发明者也不祥了,也许根本不是一个人发明的,是很多人的经验使然。
那时候做香都是老式的工艺,很繁琐,要先把榆树皮打成面,在把锯末筛细了,然后活成面块式的,在把面块团成长条,塞进自造的胳膊粗的铁筒里,再搁到自制的木头架子上往下压,那粉条般的香就跐溜溜的滑下来了,把它拽住了一根根的摆到一块木板上,用木制小香刀挑起挤紧了,再用手抚平了,最后往蚊帐绑成的萝上一倒,这做香的第一套完整陈序就成了。
第二道程序就是封香了。把那些在萝上晒干了翘起来的香板收起来一层横一层竖的摆成一大摞,用砖压直了,再三根三根的掰开,掰开后就是一个小片了,再用这四片摞到一起,两头用纸一封,就成了一枝了,最后一个工序就是用十枝捆成一捆,这就成了。
但是王祥寨的香不同于哪呢?不同于它们的香条又黄又细,而且点着了散发着浓郁的香味。试问,如此好闻的香火,神灵能不喜欢吗,神灵喜欢香味自然得喜欢烧香的人呢,喜欢了烧香的人——结果你知道的。
但是它们的做成这香味的秘方,我还不能说,得经过王祥寨村支书的同意了才能公布,呵呵。
虽然王祥寨的香有名,但是王祥寨并没有被发扬光大,它还是那个偏远独处的孤独穷苦村庄。
青莲只睡了两个多钟头就跟胡同里几个要好的闺女一起摸着黑翻山越岭朝镇上走去。
越是穷困越是对神灵敬畏,每年的庙会就是整个镇子的盛会,再要紧的活,再要紧的事都得搁下去庙会烧香拜神,姑娘小伙子不烧香拜神就是游逛,一年中难得的几次清闲时光,所以几乎是全镇人的盛会。
青莲和麦子几个好伴儿赶到庙会的时候天刚刚亮,逛庙会的人当然还都没来,可是卖香的卖纸烛小孩玩意的生意人都赶来了,都抢着占个好地方。
青莲有些心不在焉,只想草草卖完拿钱走人的,当然只要是王祥寨的香在哪个庙会上都是皇帝女儿不愁嫁,只能王祥寨的香卖完了别处的香才有的卖。
她们的香当然又是很快卖完了,麦子和几个闺女都兴奋的要她去庙里面玩,当然这玩包括买一些丝巾了发卡了头花了一些女孩的最爱,也少不了买些糖糕了瓜子了水煎包了一些零嘴解解馋,这样的享受她们也一年才舍得有一次两次啊!她们每回卖香的钱都是有数的,可不敢也不舍得乱花。
但是青莲却摇摇头说:“我今个就不想玩了,我得赶回家,我明个要去济南看我姐。”
她说着嗓子都变声了,那是骄傲和激动导致的。
她姐白莲可是整个王祥寨的骄傲,因为爹说白莲是村里好几辈才出来的一个女大学生。爹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都抖动。
“啥,你要去济南,你要做火车了——”麦子和几个闺女齐声叫喊。
青莲兴奋的满脸通红,竭力露出谦逊的笑。
她一弯腰挎起卖空了的篮子说:“你几个去里面玩吧,里面热闹的很,我就先回去了。”
麦子就体贴的说:“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路上你自己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