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啊——俺爹不是原本就坏,他人可好了,又大方又热心,谁家有事一喊他就到,谁家缺钱一开口就借给。”魏麦子缓缓的说。
她眼睛注视着远方,但眼神是空的,她好像在往后看,她看回去了当年的她……
“看见俺这几间屋子了吗,是不是比这个胡同里哪一家都好啊?”她笑眯眯的把眼睛转向我和冰凌。
说实话,她家的房子确实比村里大部分的房子都好,房间多,而且窗户还是钢筋条框。
我就和冰凌一致点头:“是,您家的房子确实好。”
“呵呵,不是俺吹,除了俺庄的支书俺家的屋子在俺庄上数一数二呢。这,看这一拉溜五间堂屋窗户可都是钢筋的,用的还是花玻璃,可厚了,还有,你去看看,那间杂货屋里还有那辆自行车呢,俺爹买俺这辆车子的时候是俺庄里的第一辆自行车,好几年以后俺庄里人才慢慢有自行车了,嘿嘿。”她用眼睛抚摸着那辆堪称古董的破旧自行车笑。
“那阿姨你家为啥那么有钱呢?你爹是富二代吗?”我半真半假的笑着问。
“嗯不,可不是。嗯,按说也算是,呵呵。”她眼神里都是骄傲。
“那句话咋说的?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技在身。俺爹呀酿的一手好醋,他那手艺谁也赶不上,他酿的醋香飘几家,吃起来又酸中带甜,而且呀,不论冬夏都不长醭,啥时候都是红澄澄清亮亮,我跟俺妹妹弟弟都是一碗一碗的喝。咋喝都不够啊,啧啧。”她当真咂起了嘴。
我舔着舌头去看冰凌,她也抿嘴了嘴啾啾的吸溜——她也馋了。
“俺爹就靠他的醋盖了屋子娶了俺娘,俺娘跟着俺爹可是没少享福,人家的媳妇进门三天就没日没夜的操劳,俺娘过门了三年还不知道俺家的地头在哪。俺的地都俺爹都给俺大爷家种了,他一年四季都在家里做醋,逢集赶集卖醋,俺娘只管在家里守着屋子里卖醋,啥心不操,啥活不干。
俺爹不吸烟不喝酒,只是好吃,手里又有钱,他每回赶集回来都会买些人家想都不敢想的鸡鸭鱼肉来,随便一家人吃,他又好客,别管远亲近亲,只要家里来了人都大鱼大肉的招待,从我记事起俺家就不断客,就是四邻八家的都爱在俺家玩,俺家的东西顺便吃随便用,村里那些买醋的经常赊账,最后被忘了。这好日子直到俺第一个弟弟出生。”
“你弟弟?我舅舅?”冰凌抚摸着她额边的散乱白发轻轻的问。
我看得出她这样纯粹是哄母亲高兴,她才不会在乎那个根本没见过面的什么劳什子舅呢。
她收回远远的目光,看着冰凌,眼睛里泛起温柔的光,“对,你舅舅,一个可怜的小家伙。长的可好看了,胖乎乎圆滚滚的,小弥勒佛似的,一戳一股水,呵呵呵。”她笑的要从脸上滴下蜜来。
“可是啊,他越长越小,越长越小,最后全身发黑,活活被自己憋死……他有病,县里的大夫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后来俺妹妹又出生了,谢天谢地,她跟我一样健康,可是她是个女孩子,俺爹跟人家的爹一样想要个儿。但是他没烦俺妹妹,他又不是养不起,继续生就是了,总能生出儿。
俺娘是又生了一个儿,俺第二个弟弟也没有先天性心脏病,可是他长到两岁俺都看出来了,他是个傻子,而且还患有先天性小儿麻痹。从此,俺爹就变了,他喝酒,骂人,打人,骂所有的人,打我们娘四个。他也不再好好做醋,家里揭不开锅了他无奈去做,做出的味道比酒还苦……俺娘开始把俺弟弟丢在家里问大爷要过来俺家的地自己去种,我开始领着妹妹做香,那绝望和烧酒把俺爹害的越来越暴戾、残忍……”
“唉——”她长叹一声结束了这段痛苦的回忆。
我和冰凌一人一个胳膊搀着她去胡同里看槐花。其实槐花已经落了,胡同里白色的天空变成了地上的白雪毯子,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没有雪的冰冷,只有花的叹息。
“那时候地下哪有这么厚的干槐花啊,都是不等槐花开就够着吃,等开开了就吃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树梢顶上够不着的才会落到地下,就是这落到地下的干花还有人拿扫帚扫了拿回家洗洗做了吃的。”魏麦子迷醉又心疼的看着这长长的一段槐花路说。
“那干的咋吃啊?”我嘴馋的问。
“呀,你不知道孩子,这干的也好吃,比如炸丸子,包包子,还能泡茶喝,用开水一冲它就像胖娃娃一样长大了,雪白鲜嫩跟盛开时一样哩。”她憧憬的眯上眼睛。
“那要不咱今天晚上就吃槐花饺子吧?”冰凌提议。
“好好好,我去镇上买肉。”我兴奋欲狂。
我对于吃一向抱此态度。
槐花馅饺子清香微甜,是从来尝过的味道,我吃的满头大汗,冰凌也做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惹得当娘的魏麦子欣慰无比,也许这就是冰凌最好的孝顺方式了。
我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再也咽不下嘴里的话了,我傻乎乎的笑着问:“阿姨,你这辈子爱过几个人啊?”
魏麦子枯白的脸居然红了,红的像小苹果。“啥爱不爱的,你这个捣蛋孩子。”她羞涩的笑嗔。
“敢再没大没小,该打。”冰凌作势打了我一下。
“呵呵呵。”她慈爱的笑。
我看她并不排斥和回避这个问题,就深入一点的问:“你只爱冰凌的爸爸吗?”
冰凌看了我一眼又去看她妈妈,她有些担心。
魏麦子红扑扑的脸蒙上一层落寞,她悠悠的说:“他——当时太小,俺结婚的时候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懂啥呀。”
“他爱你吗?” 我的问题好危险。
她又掩口笑:“啥爱不爱的,俺农村人哪懂这个。”
“那他想跟你结婚吗?结了婚他对你好吗?”我不依不饶。
“嗐,十四岁的小小子正玩的野,哪个想结婚,哪个娶了媳妇会对媳妇好。”她摇头微笑。
“那他疼冰凌吗?”
“他还是一个孩子哪懂得疼孩子。”
听听,这是啥“观念。”农村的男人都不疼媳妇和孩子是不是都被媳妇这样惯出来的?
她的笑丝毫没有苍凉之感。在她的眼里王金海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小”,就完全合乎情理。
这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呢?我想起那天姐妹谈判的一幕。
当老六莲莲昏厥过去她老公气的失去理智扇了睡莲一巴掌就要抱着醒莲去医院的时候,睡莲气没出来,她撒泼的撕扯着她老公厮打谩骂出气,水莲和九莲去拉睡莲。
正乱做一团的时候,王金海突然现身,他进门就怒喝:“人快送医院,谁敢再闹。”
睡莲戛然而止,醒莲被老公抱着就朝车上跑。九莲则一动不动了激动的看着王金海,她的眼神比饥饿的孩子看到馒头还贪婪。
水莲却像没有看见他一样紧跟着去医院。王金海却一把拉住她,声音霸道的说:“你不许走。”
九莲的脸变成纸。
水莲的脸红成布。
“跟我走。”他像挟小鸡一样把她席卷而去。
他的车载着水莲随尘而去。
屋子里传出九莲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睡莲幸灾乐祸的抱着她的大胖小子回她的房间了。
我轻轻的走回老两口的屋子去,想安慰一下二老。
看到大脚竹闭了眼像一把枯木般竖在床上,魏根子则变成了一个呆鸡,佝偻着腰,仰着头纹丝不动。我小心翼翼的把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了一下,然后用力把伏在床头哭泣的九莲拖走。
“他只爱她,我知道他只爱她——”酒精也没能麻醉她的伤痛,她梦呓般的舔着自己的血低语。
“九莲,我的受苦妹妹,到底怎么回事,跟姐好好说说,看姐能不能帮你什么呢。”我放着催泪弹。
果然,她听了我的话,哭的如决堤的海,真相也点点滴滴的顺着海水涌出来。
“姐呀,我的命真的好苦啊,我十四岁就爱上了他,我跟自己发誓我这辈子非他不嫁非他不嫁非他不嫁——”她大口的灌酒。
“可是你非他不嫁的时候他该是已经有媳妇了吧?”我问。
她有些醉了,耳朵也许不好使了,她没有回答我的话,眼神迷离的看着墙壁:“那回他从部队里回来,他穿了一身绿色的军装,提着一个绿色的大袋子,独自走到村口。我正骑着自行车叽叽喳喳的跟一群女伴去赶集,我看到了他。
天啊!地啊!万能的造物神!他真是高大英俊,霸气逼人。他微黑的脸膛,紧闭的双唇,冷峻的表情,一下子,一下子就把我迷住了,我好像听到我的心在心底欢叫‘我要嫁他我要嫁他’……
因为家里没有温暖,我是个早熟的女孩,我上小学爱上班里的男生,我上初中爱上我的老师,我去超市买东西爱上超市的老板,但是都不长,一个很快被下一个取代。可以说,我是个滥情的人,随着那些爱和爱的人像影子一样在我脑子里一个一个慢慢的消散,我以为我是个不会动真情的铁石心肠,直到我看到王金海为他着迷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我是——我很快又会把他忘了去爱下一个,不知道谁是我的下一个哥。可是——我就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他,就这么可怕的爱下去——”
我为之动容。
“更可怕的是他爱的居然是我的四姐,而且爱的跟我爱他一样的可怕——”她泪水干了,此刻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