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没有明白这句话,刚要开口回答猛然顿住了,他有些张皇,但只是一瞬间。他长叹了一声说:“其实都是命,一切都是命。人能跟命抗争吗。”
“你亲眼看到你第一个媳妇和闺女她娘俩死了吗?”我揪住话头不松。
他神情又恍惚了,像梦游般呢喃:“没有,她俩都像这些叶子一样风一吹,就刮没了,谁也不知道它们来自哪棵树。”他眼忘着路两旁的树说。
“也许她们都没死呢?”我探寻他的表情。
他哈哈一笑:“你太没意思了,估计是80年代电视剧看多了,这种剧情早就过时了。”
我也回笑:“其实生活比电视剧还不可思议,只是没有经过编排罢了,所以更有意思。”
他显然没有听懂我的话,而且他好像不耐烦再谈这个话题了,他又恢复了冷峻生硬,拧开车钥匙说:“咱回去吧,谢谢你今晚跟我出来听我扯淡。”
我眯着眼晃着头说:“不用谢,因为我根本没同意跟你出来。”
他猝然大笑,然后看定我说:“我早看出来你不一般。”
“什么叫不一般,你的意思我很独特,很令你惊艳?”我心猿意马。
“不,你不是一般的难缠。”
我的心一落千丈。我做出想哭的表情说:“你不说实话会死还是会失眠——”
他恶作剧的说:“不会死也不会失眠,会憋疯。”
我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会幽默,我还以为你真是一位老板呐。”我指着他的脸说:“看,你一笑起来多好看,像吴彦祖,尽管吴彦祖也不笑,但你还是多笑笑吧,谁笑谁好看。”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把脸扭向窗外。我却歪头跟着看他的脸轻轻说:“为什么活那么累呢,像我天天没心没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好。”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跟你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不都是一条命嘛,别以为你腰缠万贯就比我优越了,不对,眼睛一闭都是一具尸体。”
他突然刹车,我的头猛地往玻璃上撞,他一只手捧住了我的头,我们起愣住。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也许有一刻钟,也许只有一秒钟,他迅速抽回手和目光,呆呆的看着前面说:“你说的很对,我们都是一具尸体而已。”
我看着他愣愣怔怔的说:“一句话而已,你可别这就想变尸体吧,还是活到不能活了再变吧。”
“哈哈哈”他忽然又仰天长笑,然后又仰天长叹:“人啊,就是不能干脆的自行了断,一了百了多好。”
我耸耸肩膀说:“还是活着好啊,吃点美食,喝点小酒,睡个小觉,多舒服啊!”
他看看我笑了,然后徐徐开车上路说:“倒是有一个地方有好酒好菜,不过我得经过你同意啊?”
我笑说:“终于学会尊重人了,好吧,我同意。”
“你这是去哪?”我终于惊问。
透过车灯的投射,我发觉我们好像在朝王祥寨老村走去,我们分明远离了人烟,正朝那逐渐变得狭小,坑坑洼洼的山路走去。
“去一个好地方吃好东西喝好酒啊。”他说。
“我们要去山里?”
“山里?你去过前面的山里?”他朝我扭头。
我忙随意的笑:“听说过,没去过,你们王祥寨新村不是从那个老山村里搬过来的吗?听说你们那个村子很有个性,四面环山,风景优美,很适合人居住。”
他冷笑一声说:“哼,说的很好,一看就是没种过地没吃过苦,这话可别在我们王祥寨的老人跟前说,小心他们用鞋底子呼你。”
我故意嘴硬的反驳:“怎么了,我又不是说风凉话,如今大城市里都流行钻山洞访古村,有钱人还花大钱在古村建别墅在深山造避暑山庄,切,没门路还抢不着地皮咧。”
“那好啊,俺老庄里还有俺家的现成屋子,还有地,你去住好了,我不收你一分钱。”他嗤笑我。
我会心一笑说:“好啊,你家在哪,我真想去看看,要不现在就去。”
他被我将了一下,苦笑着说:“好,有机会真带你去看看,不过现在不行,会吓着你的。”
“哦,为什么?”
他长叹一声说:“哎呀,那里如今也不知道什么样了,十几年了没有去过,那里真成了荒山野岭孤魂野鬼聚集之地了。”
“哈哈也许还有人住也说不定。”
他哈哈大笑:“对,你要是去住就是人。”
我头点啊点的笑着说:“也许咱们现在去真能找着人。”
“不跟你胡扯了,我最烦跟人胡扯八道,也从不听人胡扯八道,可是竟跟你胡扯八道,都是你带的我。”他的语气竟然透出些软来。
“到了。”他刹车。
“就这里?”我惊叫。
停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不对,那是玉蜀黍杆围的,小院的门是用白腊条编的(跟王祥寨老村不一样,王祥寨老村只有石头),这种画面我在老相片里看到过,想不到竟然亲眼看到了。
“下车吧。”他礼貌的为我开车门。然后眯起眼睛看着小院里。
我也跟着他的眼睛往小院看:小院里的堂屋木窗棂上伸出一根棍子,那根棍子上用绳挂着一个灯泡,灯泡也许是被长年累月的尘土覆盖,发出昏黄微弱的光,像煤油灯的感觉;
而且那唯一的两间正方也是土坯为身,稻草为顶,像《水浒传》里林冲被发配沧州的草屋。
在院子两边是两排长长的草屋,草屋里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令我有一种胃里的馋虫被勾出来的感觉。
但是跟那热烈的菜香不协调的是小院很安静,没有饭店的喧闹声,可是确实是一家小店。
什么鬼,我暗暗的狐疑着四处看,四处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我这里不觉失态的皱着鼻子吸了好几下子感慨:“真香啊,香死个人勒——”
他得意的一笑说:“进去有更香的。”
我们锁上车门往里走,我看到我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在地上,静悄悄的。
“没有人接待吗?”我耳语。
“接待?你当这里是五星级宾馆啊?”他也耳语。
“那这里是哪里?阴间啊?”
他居然停住了看着我说:“我也有这么猜测过。”
“啊”我捂住了嘴。可是我不能倒退,因为倒退无路。
“大娘,是我,我带朋友来吃大娘做的猪肘子。”他高大的身躯朝那西侧的一排小屋里弯着探进头去。
“啊哈哈,来了,有,还有猪肘子吃,你来的正好,还有一个,哈哈。”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呀,我太好时运了,最后一个留给我,呵呵,谢谢大娘。”他喜得搓着手,像个孩子。
我张大嘴看着他。
“去你的老地方坐吧。”那个声音说。
他把身子从那个小茅屋里缩回来跟我说:“走吧,坐下等着。”
在我跟着他走的时候从刚才的茅屋里探出一棵白花花的头,她看了我一眼嘟囔:“不是那一个了。”
我偷笑。
我们坐在了一间小茅屋里,他等我一进去就关严了门,门却是用很结实的木头做的,关上了一点缝都没有。
我们对坐在一张小小的方桌旁,这小小的房间居然还有一张小小的炕,炕上铺着麦秸,头顶呼呼的转着一顶小风扇,风扇旁边也是一个小小的灯泡,发出比城市里路灯还黄的光,满屋子都是乡野气息。
他跟我说这一间间的小茅屋是用玉蜀黍杆隔起来的,这间跟那间之间根本不隔音,大声说话都能听得见。但是我思忖到了这里都不大声说话吧,因为我明明看见这一排的“客房”里都亮着灯,却悄无声息。
“你喝茶吧?茶是大娘自己种的,槐花野菊茶。”他悄悄的说。
我听了有些愣怔,嗫嚅:“槐花野菊茶。”
“嗯,我去拿,你保证没喝过。”他说完起身弯着腰出去了。
一会他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褐色的砂壶,两个瓷碗。瞬间,那熟悉的香气弥漫在满屋子里,我又忘情的猛吸。
我喝着茶,透过昏黄柔和的光看着这梦一般的草屋人都发昏了……
我感觉他在跟我说话,就回过神来看着他惊问:“什么?”
他温和的笑着说:“我问你想吃什么小菜?”
我“哦哦”两声看看空空的桌子问:“菜单,没有菜单吗?”
他笑嗔:“你真是个大小姐,这里是啥地方会有菜单,想吃什么菜得去厨房看,有什么吃什么。”
“那都有什么啊?”我愣愣的问。
“我才看过了,有茼蒿,有生菜,有豆角,有茄子。”
“没有了吗?就这些?”
“这就不少了,都是大爷在后院种的。”他皱眉嫌我事多。
“那也没有别的肉了,鸡呀鱼的虾啊——”
“那咱就不用来这来了,镇里任何一家饭店都能做。”他要生气了。
我忙闭嘴,同时低眉顺眼的说:“其实我并不想吃这些东西,我只是按套路问问而已,呵呵,这里果然与众不同哦。”
他释然一笑。
我端着茶碗问他:“你经常带不同的女人来这里吗?”
他好像吃惊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露齿笑起来,当然是没有声音的笑,这笑令我有些发憷,尤其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