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坊大门前的棚子,由六根粗壮原木支撑、青瓦盖顶,在其他酒坊多是茅草遮挡的酒坊中,尤其阔气。
门口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数十个硕大的缸,倒立着一字排开,每个缸口都垫着一块青砖,使缸身微微倾斜,既能晾干里面的水汽,又不至于倾倒。这些都是定制的、专门用来存储酒的酒缸。
小四站在两口大缸中间,调皮地伸手同时拍两口缸的缸底,这是她常玩的游戏,模仿街头唱戏的击鼓。左手那口缸发出嗡嗡声,这是正常的,右手那口则发出低沉的噗噗声。
她一愣,趴到地上查看,发现倾斜的缸口边,露出一截布带,还有半只脚。小四认出这条布了,是她无数次偷偷摸过的三哥的书包带,那半只脚的主人也必定是三哥了。
“春生哥,快把你刚才抓的蜈蚣拿来,这个缸里好像有怪物。”小四朝春生使了个眼色。
“不要,是我!”不等春生搭话,大缸里发出一个男孩的声音,随即缸口慢慢朝上移动,一只书包被推出缸口,接着伸出一条腿,再接着是上半个身子,最后是另外一条腿,大缸口又慢慢朝下恢复原状。
站在小四面前的果然是三哥,他身上的褐衣,像秋天落下的梧桐树叶一样皱皱巴巴,头发束缚得极为潦草,一缕一缕地垂下,如同后院槐树上的喜鹊窝。眼角挂着大颗眼屎、嘴边白色的口水痕迹,都证明他刚才在酒缸里梦见了周公。
“没有蜈蚣,吓唬你的,怎么不去学堂?”小四摸摸三哥的头,对这个出生比自己仅仅大半个时辰,胆子却小得多的双胞胎哥哥,多少有些心疼。
三哥解释不去学堂,是因为最近有人打他,说罢拎起书包跑开。小四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领着春生进了酒坊。
虽然还未入夏,酒坊里四十多岁的钱耙头,长得精瘦精瘦的,却像年轻人似的光着上身,下身只着一条黑色裤子,裤腿卷起到膝盖上、赤着脚,正双手叉腰指挥伙计浸米。这是酿酒的第一步。
钱耙头见小四领着一个陌生少年进来,眼里闪过一丝警惕的光,随即又堆满笑意,两手一摊开始告状,“小姐,你来得正好,你可得帮我告诉老爷,三少爷这段时间常来酒坊,不是躲在酒缸里,就是偷拿酒曲捣碎扔到后院的池子中,老爷要是知道,还不得把账算到我头上?”
小四歉意地笑,表示一定告诉爹爹后,就带着春生去了蒸粮食的隔间。把浸泡好的粮食蒸熟,这是酿造的第二道工序。
红色的火焰不时蹿出灶门,灶上架着的大铁锅里,放置着一个巨大的木甑,锅里的水沸腾着,散发的热气模糊了整个空间,两个赤着上身,胸前背后都流淌着汗水、头上包着蓝色布巾的伙计,一个在灶前添柴控制火候,一个拿着长柄木勺立在蒸锅前,准备随时查看米蒸熟的程度。
两人见了小四,都没有打招呼,仿若她是空气中凝聚的一粒水珠般,但对于不认识的春生,倒是都多看了一眼,随即又各自忙活。
小四也不计较,她经常来酒坊打扫,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小伙计,而且还是不拿工钱的那种。
春生见小四额头热得出了汗,抬手用衣袖去替她擦拭时,小四刚好转身朝拌曲间走去,他只好作罢。
与热气腾腾的蒸米间比,拌曲间凉爽、干净,也许是还没到摊凉拌曲的时候,这里就没有伙计守着。地上摆放着一个个直径一米左右的擦洗干净的簸箕,用来摊放蒸熟的粮食,等温度降低后方便拌进酒曲。
春生揭开一个盖着白纱布的竹筐,好奇里面装的是什么。
“酒曲。”小四拿起一颗,献宝似的递给春生,这些酒曲都是由都曲院派发的。
春生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觉得比自己家的鹅蛋小得多,又问酒曲上怎么有一层白色的细绒毛。
“品质好的酒曲才会有这种绒毛,那种表面干硬干硬、一碰就散开发出馊味的是劣质酒曲。”小四很乐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春生。
春生一脸羡慕,以为小四懂这么多,都是酒坊耙头教的。
“没有人教,是我在酒坊打扫时,听钱耙头跟伙计讲,传到我耳朵中的。”小四又领着春生去酒窖,告诉他拌曲后的粮食装进酒缸中,等发酵成熟后,再挤压、过滤、装坛封存,过些时日出坛,一道酒就成功了。
两人走到酒窖门边时,春生止步问小四,这么大的地方,平时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打扫。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春生的视线落在酒窖门后,那把比小四身材还高的扫把上,咬了咬嘴唇,眼里透出一股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