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秦椒陷入了炸鱼薯条的汪洋大海。
她吃了莱姆豪斯排名第一的炸鱼薯条,吃了艾瑞克从小吃到大的炸鱼薯条,吃了伦敦最古老的炸鱼薯条,也吃了网络上推荐最多的炸鱼薯条……
她吃了夹着炸鱼薯条的三明治,也吃了炸鱼薯条味的薯片。是的,这种薯片的发明就是为了慰藉那些想吃炸鱼薯条又吃不到的英国人。
她的英国朋友个个热情洋溢,又推荐店,又帮忙搜罗资料。秦椒终于相信英国人平均每年要吃掉3.8亿份炸鱼薯条,他们不仅有全国炸鱼薯条联合会,还有国家炸鱼薯条奖,每年举办大赛,全国直播总决赛……
就连居无定所,每天去维多利亚车站领救济餐的玛吉大婶,都有一家倾情推荐的炸鱼薯条店。
售价只有普通店的一半,滋味竟然不错。唯一的问题是鱼肉绝对不是鳕鱼或黑线鳕,而是某种廉价的海鱼,肉质松散易碎而海腥味浓郁,所以店家给了整整半个青柠檬和许多胡椒盐。
“沙鮻就是穷人的鳕鱼!”玛吉大婶大口吃着炸鱼,“有些西装蠢货总是说,不用葵花籽油,不用真鳕鱼和黑线鳕,不用这个那个就不是英国传统了……我说,放他娘的狗屁!炸鱼薯条就是为穷人诞生的大餐,人人都吃得起才是真正的炸鱼薯条!”
她问秦椒是否知道Oliver Twist:“狄更斯最伟大的作品,一个倒霉的孤儿在维多利亚的伦敦挣扎求生。”
秦椒点点头,说自己看过电影:“在中国,我们叫它《伦敦的孤儿》。”
“狄更斯写过那时候的炸鱼薯条店,又脏又乱,开在东伦敦满是罪恶的街头。一开始本来是两种铺子,炸鱼铺子和薯条铺子。炸鱼是犹太难民带来的,薯条是伦敦工人的发明。一天在工厂里呆十四个小时,他们需要高热量的食物,却只买得起土豆。”
她掸掉胸前掉落的碎屑,高声背了一段,秦椒猜大概是狄更斯的原文。
“嘿,别这样盯着我,好歹我也是伦敦大学的文学硕士。”玛吉大婶格格地笑起来。
“炸鱼薯条属于工人阶级,炸鱼薯条的味道就是艰难时世的味道!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五十英镑一盘的炸鱼薯条下地狱吧!”玛吉大婶在她身边挥舞着拳头,“忘记介绍了,我还是卡尔马克思的追随者。你好哇,同志!”
秦椒咬着薯条,忍着笑,同她有模有样地握手。
玛吉大婶说,炸鱼薯条的灵魂是平民化,这让她心生亲切。川菜的灵魂不也正是如此吗?可以是国宴,也可以是深夜街头的“鬼饮食”。所以,熊猫饭店的菜品定位……
她正思考着,胃中突然一阵翻涌,当场就弯腰干呕起来。
“亲爱的你还好吗?”玛吉大婶吓了一跳,慌忙来扶她。
秦椒已经按着胃蜷缩成一团:“没事……大概是吃了太多炸鱼薯条……”
“快,我们得去看医生!”玛吉大婶把食品袋卷巴卷巴朝外套口袋里一塞,架起她就朝前走,
“谢天谢地,这里离哈雷街只有一个路口。”
秦椒打了个哆嗦,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反对:“不,不去那里。”
“别傻了宝贝儿,我们得去找你的朋友!”
“他不是我朋友……”
“他能看病就行。”玛吉大婶用胳膊牢牢钳住秦椒,一路来到慈恩诊所。
这副惨状首先震惊了诊所秘书雷蒙小姐:“天啊,可怜的孩子,我现在就为你排急诊号。”
其实秦椒已经缓过来了,之所以脸色惨白,冷汗满额还喘着粗气,完全是因为她的小短腿跟不上玛吉大婶。
在这里看急诊?秦椒可不想让钱包受伤。
谁知雷蒙小姐看着瘦削斯文,臂力竟不输玛吉大婶,更自带一种医务工作者对病人的权威:“这可不行,你必须留下来检查胃和胰腺,腹痛可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她拍拍秦椒,微笑着安慰她:“今天你的运气很好,亚瑟有一个病人刚刚来电取消预约。他可是消化内科的专家。”
比钱包受伤更糟糕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傅亚瑟。
尽管达成了“为了熊猫饭店”协议,某人居高临下的姿态始终在秦椒脑海中挥之不去,时刻提醒她要表现出色——她能凭自己的力量留下来,也能凭自己的力量挣出前途,从不需要谁纡尊降贵的拯救。
偏偏天不从人愿,似乎她每一次的狼狈窘迫,都会被傅亚瑟撞见。
这会儿被镜片后的眼睛一扫,原本已经舒缓的胃又开始隐隐抽搐。
“看起来你很清楚不舒服的来源,所以为什么要明知故犯?”
傅亚瑟果然板起面孔就教训人。已经确认她既没有肠胃炎,也没有急性胰腺炎的风险,依然冷冰冰列举了各种可能,像吓唬小学生一样,要她记住饮食不当的危害。
“一个上午就吃了四份炸鱼薯条?啧,厨师的胃也不是铁打的,照样会胃动力不足。”
秦椒起先还捂着胃,忍耐地听着。这一声轻啧入耳,终于是坐不住了。
“又不是我自己想吃!”她也啧了一声,力求表现比对方更轻蔑,“放着那么多美味的中餐不吃,按着炸鱼薯条暴饮暴食,我是疯了还是失去了味觉?还不是为了工作……”
傅亚瑟有些日子不过问熊猫饭店的事,并不清楚来龙去脉。听见她说“为了工作”,下意识皱了皱眉。
“工作并不比健康更重要。或许这是你的工作习惯,但至少在熊猫饭店,我不希望再看见类似的情况发生。”
这话听起来真是个良心资本家,秦椒却莫名更生气了。
“这是医生的建议,还是老板的命令?”
“两者都是。摧残身体不等于敬业,想要表现你对事业的热爱,请务必换一种不这么偏执的方式。”
“偏执?”秦椒真是要气笑了。“偏执的明明是你们!这样不吃,那样不吃,炸鱼薯条难道是什么了不起的美食吗?想留在英国就必须会做。”
她还记得他们的协议,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气恼:“看别人豆腐渣,看自己一朵花,又偏执又傲慢,这就是你……和你们的饮食文化!”
“指责之前,最好先看看自己。看别人豆腐渣,看自己一朵花?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句中国俗语,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傅亚瑟扶了扶眼镜,似乎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语速:“炸鱼薯条没什么了不起,英国只有黑暗料理,所以你就可以嫌弃得理直气壮,哪怕雷蒙小姐只是出于好意?”
“雷蒙小姐?”秦椒愕然地看向他。
傅亚瑟没回答,只是烦躁地伸手捏了捏眉心。